在崇尚色彩与张扬的今天,“读书,从来就不是一件热闹的事”,赏画亦然。八大山人是我最欣赏的画家,不是因为他的画如今频频被卖出高价,也不是因为他晦涩的画风,恰恰是因为,他的简单与率性,桀骜却空灵。人海辽阔,世路多歧,是他教会我如何为了初心而追寻真正宁静而有尊严的生活。
八大山人俗名朱耷,是明末清初中国水墨写意派大师,以其独有的风骨畅行于世,他的画,鱼飞而鸟不飞,万物白眼向青天。他艺术中的孤寂、空灵、桀骜和怪诞,成为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抗争形式。他不是哲学家、思想家,但作品中包含着关于艺术和人生深邃的思考,显现出独特的生命智慧。“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他的作品,终在历经劫难和世事风雨之后,终成万古流芳的稀世珍宝。
画中之味——无香
与其他画家作品中散发的盎然香气不同,八大山人,是执著描画香外之味的人。无香,不仅是他的画中之味,亦是他生命的独特气味,以他的《梅花图册》最为突出。
玄奘译《心经》时说:“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想来香只是其表,无香始是其本;香只是幻,无香方是真;香是有情世界,无香方是实相世界。香外之味,才是生命本真之味。清代何绍基曾评八大的画“愈简愈远,愈淡愈真,天空壑古,雪个精神。”八大是简者、淡者、真者,“淡极始知花更艳”,于无香中寻香,所以天长地久,幽幽不绝。那气味是自珍,是清净精神的表白,更是对冰痕雪影的美的追求。
《梅花图册》作于1677年,八大酒后画梅,一枝横斜,着意不多,虽墨色而具五彩。那梅花,墨色流动,舒卷自如。“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二三枝”的固执,让他笔下繁花淡写,写尽不染尘世的洪荒记忆。枯枝一横,冷眼相向,清丽雅淡之至。他追求清洁,亦是为了回到生命的原初,体验人间温情。因为我无心,世界也无心,无心的世界中,才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溪流潺潺,群花绽放。他曾说“未少云飞处,何来人世心。”人心退去,天心涌起,但见“天风浪浪起长林,芦花飘飘下澄湖。”
画中之境——“无住”
八大早年遭家国之变,19岁国亡,25岁妻逝,随后遁迹佛门,又蒙身体痼疾,胸有勃郁之气,口又不能言,晚年极尽漂泊,孤苦伶仃,一生备感人间凄凉。可他的画作却充满了率意的生气,悲伤的遭遇转为激越的声响,压抑的情怀化为高蹈的祈望。
《鸟石鱼图轴》画于1694年,一只鸟栖息于山崖上,仰望飞鱼,似一个苍茫怪异的梦。诡异如一场幻觉,不知从何处伸展出来一段神秘的路途,径直深入人性深处黑暗而美丽的丛林。那是“孤鸿灭没于荒天之外”的渺远,仿佛一切的界限都不存在,它们不是空间中的“部分”,也不是时间里的“过程”,消泯了时空秩序,唯留下乾坤一梦。世界皆幻象,定相亦幻觉。正如《金刚经》所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鱼凌空而飞,鸟幽幽栖于枯石,“一切习以为常的存在方式就这样被虚化。”因为经历,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看似荒诞纵容,实则清冷悲悯。
一鸟一石一鱼,尽显人世苍凉。那是生命所负载的创伤和与外界的对峙抗争。人与人之间始终有疏离与坚硬的本质,事实上,八大非常希望得到沟通和理解,那是一个小小的坚硬的内核,隐藏在血肉深处。“浮生如春梦,转瞬即成空。有人识得真色相,便是长生不老翁。”人间最苦是我执,他一直试图用作品去解放世间的愚钝和冷漠,无奈世人无法读懂他,反将其视作荒诞。也许在山人看来,最真实的生活便是可以如此清醒的活在自己的梦中。人可能会失去生命,也可能会失去尊严,然而失去尊严更为可怕,因为失去的不只是生命,还有生命本该有的价值和使生命超出生命的意义。看透了他画中那些迷离恍惚、似幻非真的梦,会发现,他并不仅是用画中生命说明“幻”的事实,而是“通过‘幻’来粉碎人们思维中的‘假’,还原生命的本真”。由“梦”入“幻”再到“真”,如经千山万水。“天地一浮云,此身乃毫末”。既然这一命只是一瞬,何不让欲望远去,独留清魂获得生命之安顿与欢歌?这样看来,由显赫到落魄,是偶然的个体经历,亦是必然的自我验证。
中国艺术强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沉雄的生命,并不是从艳丽中求得,而是从瘦淡中撷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色即空,淡去色相而得色之灿烂,停留色相之上,必失生命真意。单凭个人阅历,实在不足以用艺术的语言去说明虚空世界的实在性,但八大之画,确是极尽表现虚空之内容。禅境即禅空,所谓“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空”。八大便将“空”发挥到极致。这“空”并非枯心死寂,而是溢满关怀。吴子南先生认为“画之禅味,画之大气,在于留白,越是空旷越如是。”八大于浸濡的梦之虚无中包含着的生机勃勃,如同清晨的湖面,一望无际,薄雾轻起,天际淡云欲开,空灵中蕴含无穷妙蕴。当其无,方有韵生。
我坚信,八大一心构筑孤寒清冷的境界,并不是为了盛下一缕现实的潸然清泪,而是将自然万象提升为一个色相皆空的晶莹世界,达到无念、无相、无住的禅境。这般“残山剩水”,正是他从悲怆中解脱出来,摒弃一切杂念,心灵与自然契合一体的象征。“净者,明净空灵也”,凡人仅望着似天边飘来的河上之花与飞鱼枯石,终究很难想象他是要经历多少残山剩水,忍受多久孤独寂寞,才可达到生命“白茫茫一片”的清洁。再者,“书画乃精神之显影”,如宗白华先生所说:“禅是动中的极静,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多少个夜晚,山人独看“霞光凌乱,月在高梧”(《行书扇页》),继而挥毫濡墨,“更觉悠然神远”,可见他之所以书画到达登峰造极之境界,并非皆自癫狂悲愤中来,亦非无病呻吟者可至,这不是沉沦,而是超脱。
1705年10月15日,八大去世,身边无亲无友,终于回归了那一片澄明的天空。也许当青春的热情淡去,会越发体悟到人生的无奈与平常,也就越来越感佩八大这样的人:一辈子浓郁着一腔热情,一辈子为之缠绵悱恻,为之耗尽心血,为之疯癫寻觅,想来杜鹃啼血,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世间一切美好幻想,或严酷真相,至少他都与它们交手过招,而不只是擦身而过。生之固持,一如死之坚强。因为激情曾这样丰盛和剧烈过,所以,黑暗中才会有如花般盛开的梦境和回忆。而那种渴望被淹没冲击打翻和摧毁的激情,依旧在内心发出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大海的浪潮起伏,无法平息。
荣格认为,真正的美,其实是一种消失。也许艺术创作的美,更多是来自遗憾,来自生命里不能长久存在,却在心灵记忆里永不消失的坚持。
一个复杂的过程,只为指引一个单纯的走向,八大山人让世人明白:心,既然预设了方向就不能因为风吹而忘记了坚守,面对着正在流逝的生命,如果还没看到它的全部,那是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完全结束,一切都还有希望,许多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
其实,人们最疏忽的正是自身,总以为他人可以拯救自己,总觉得有个灵山妙塔去寻得生命的寄托,其实最该信奉的正是自己,追求的也应是自己的本我。即使不能拯救世界,也有助于把世界变成文明的过程,使之更值得拯救。
一番世界一番痴,这“世界”,是画中气象,亦是生命的格局,若真能沉浸其中,即使心香无味,画无人赏,又如何?
至少,在这华美而丰盛的生命旅途中,他永远属于自己。
注:关于八大的“寂寞之境”,可参考旧文《抵抗终极寂寞的两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