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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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一,添寒衣”,仅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和天下父亲。

                                      ——题记

      下周六是农历10月1日,母亲打来电话说回老家给父亲上坟去,冬天来了,那些离去的亲人也该添“寒衣”了。挂掉母亲电话,父亲的音容笑貌洇洇浮上眼帘,至亲中,父亲是唯一上了山的人。

        对父亲音容的记忆定格在最后一眼,很久都没法忘记。那天,我赶回去时,父亲已被装穿好停放草上,我站在父亲身边,恍惚不真实的感觉,门板上蘼草上的父亲看上去非常小,因为父亲身上衣服大到手脚全缩在里头,头上戴顶帽子,脑袋看上去更小,脸上盖了张黄纸,我忍不住伸手去揭开,父亲面色苍黄,遗容安祥,看上去就像熟睡了一样。然而只一眼,我便打个冷颤,我知道父亲的身体是在长年的病痛中被岁月一点一点抽走的,所以最后才会那么小那么小。

        父亲个子本来也不伟岸,中等身高吧。据听说父亲当年一身功夫,从部队退伍回来在村里训民兵,十来个小伙子都近不得身。之所以用“听说”,是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记忆里的父亲很陌生。父亲部队复转后被分配当铁路工人,那个年代为了帮母亲干农活他总是在农忙时间回来,攒上好几年才回家过次年。每次回来我最开心也就一两天,用他拿的好吃的去讨好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一些糖豆和火车头饼干。只这一两天,过后父亲依旧陌生,他干他的活,我上我的学。

        父亲就没上过学,但父亲善讲。听村里传说我爷爷是县里最后一个秀才,穷秀才,娶了奶奶后要靠讨饭度日,爷爷面薄,不好意思出门去讨饭,被奶奶一脚踹出门去,拿一只豁了口子的破碗。给我讲这事的老奶奶哈哈大笑,可见是当笑话来讲的,可见父亲的童年是没有条件上学的。据父亲说他12岁就爬车去了南老山(延安深山区),后来有个机会就当兵了。而他的文化也就是部队上学的,他说那时候他很勤奋,用草纸把部队院墙上的字全抄下来,随时随地问别人怎么念、啥意思,出操时,吃饭时,睡觉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识字后的父亲开始看小说,看小说后的父亲开始讲“古朝”。

  父亲的“古朝”与我童年的快乐紧密相关。那时收秋,我家总是孩子最多,笑声最多,在地里刨土豆或掰玉米,在家里划玉米粒,父亲身边总围着一班半大孩子,还有那么一两个大人,一边帮忙干活,一边听父亲讲“古朝”,都是短小的,离奇的,逗笑的一些小故事。

  真正让父亲声名大震,让我佩服至今的是有一年春节。父亲回家过年,农闲时节,他讲了一部《七侠武义》,半个月,没讲完母亲就不让讲了,我们家实在被蹾蹋得不成样子。那些大爷叔婶们都是早早吃完饭趷蹴在我们家等着,有的拿小板凳,有的干脆在胳膊窝夹片砖头,那些半大孩子更是早早到我家占个有利地势,能够面对着我爸张嘴瞪眼地痴听。那些听开心了的人们或抽烟或抿口小酒,有听到兴奋处干脆用我家喂鸡的铲子在地上挖个坑,那时是土脚地。寒冬腊月,有时人多到只能站在院子里撩起棉门帘来听,门里门外烟雾缭绕。而父亲永远是盘腿坐在炕棱上,面前一碟小菜,一瓶烧酒,讲到高潮处就夹一口小菜,呷一口烧酒,四下里看看,吊吊大家胃口,直到大家都喊“快讲……快讲……”才又开口。那个腊月,一部《七侠武义》整整讲了半月,愣是没讲完,母亲不让讲了,每次讲到人散去,家里就像被洗劫过的战场,随地的砖头,烟头,花生瓜子皮,最让母亲受不了的是那些让她恶心的痰,都要她一一去打扫,所以坚决不让讲了。但我从此开始偷看父亲的小说,也就小学二三年级的事,看了那些厚部头的半白话小说后,对父亲佩服得不得了。他的“古朝”故事脉络基本遵照小说原文,增减不大,尤其他要把那些半白话小说看懂,再用口语话,还是陕北方言再讲出来,难度可以想像!所以那时我说“我父亲如果上过学,再会说普通话,会甩单田芳多远呢?”由于父亲的影响,我这一生对文字情有独钟。

        父亲好酒。在那么艰苦的年月也没单瓶买过酒,都是整箱地买,基本都是低价高度的烧酒,记忆里最多的是秦川大曲和老北京二锅头。据说我们姐弟都在父亲怀抱里时就被用筷子头蘸舔过酒,当然是高度的烧酒。那时父亲讲“古朝”我是欢喜的,摆酒场我却极其反感,那些喝多了的村邻们哟五喝六,丑态百出。十八九岁时,我离开家到过父亲单位,看到父亲单身宿舍的床下摞满了空酒瓶。每到下班,工友们聚在一起猜拳喝令,畅谈人生,家庭,有时会有人喝着喝着哭开了,那时才懵懂地理解一点,这些长年在野外作业的有家的单身汉们酒杯里有几多寂寞,几许乡愁。如今,人到中年,我也好上了酒,红尘的酒杯里有多少欲说还休,几十年的人生岁月跌宕起伏,百感心头时那烈烈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下滑,确实能缓解不少烦忧,老百姓的酒杯里演绎了太多悲欢离愁。推己及人,对当年父亲的酒又多了些怅然的理解。然而再也不会有与父亲坐在一起畅饮的场景。

  父亲还好赌。据母亲说他因赌被罚过款,降过工资,甚至被单位派出所拘留过,母亲没少生气。但山高皇帝远,他常年在外工作,母亲再生气也鞭长莫及,管不上他。母亲又说,他总是把工资分成五份(因为我家只有五口人)他只赌自己那一份,如果输了,他就从自己的伙食里克扣,绝不会动用另外那四份,伙食不够扣时,他再从酒钱里省,一点一点补亏空。母亲说一段时间因为输钱,他饿得面黄饥瘦,也没动用过另外四份钱。由此可知,父亲还是个责任感极强的男人。

  父亲在单位被称为“鬼才”。他没上过学,却能看厚书讲“古朝”;单位举办的猜迷活动他总能拿回奖品来;下棋也常赢,我那位知识分子舅舅说,他的棋艺并不高,但他总不走常人之路,他的棋步棋谱上没有,所以舅舅赢不了他……一个人常年在外,他还会针线活,甚至织毛衣裤……还做的一手好饭……

    “盖棺定论”,父亲,一个寻常的男人,普普通通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由于他常年在外,我们时远时近,从没有过亲密无间的感觉。如今,天人两隔,世上再无父亲。“父亲”这两个字将是我漫漫岁月中牵动心弦的一丝惦念,一份愈成熟愈刻骨的对亲情的理解。

好好活着,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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