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边的夜色

“鱼长出双脚走上焦黑的土地,昏沉的鱼眼牵动微颤的血丝,闪烁绝望与不可信,缓慢的暮色攀上了鱼颈,它望向远处绛紫色的海面,那里早已胀满了铁锈色潮湿的雾气。”

一 家

四月,余望海在同一处墓园安葬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可怜的老人在余望海的母亲去世后就变得古怪。每天将自己锁在房子里,冰箱里堆满了冻好的冰块,余望海不知道父亲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余望海仔细回想着,他和父母好像没有太多亲密的时刻,他们虽然在一起,却住在三间不同的房间里。父亲严厉而苛刻,母亲端庄而沉敛,这样的家庭关系似乎以一种微妙的沉默维系着。

直到母亲离去的那天,父亲从床上跌了下来,余望海第一次看到父亲冷漠的双眼之中不断睁大,布满了恐惧与茫然,板正的脸上蒙山了一层灰色的、雾蒙蒙的湿气,他呆呆的坐在地上喉结上下跳动,双手已经泛白,紧紧抓着床头的一根横梁,长长的喘着粗气。他的冷静和沉稳统统都不在了,平时整齐的衣服现在皱巴巴的拧在一起,那一刻,余望海感到父亲变得佝偻了。

这种感觉像是会传染,余望海的喉中好像也长出了带刺的草,刮擦着他说话的理智。余望海回头看着母亲的里屋中白的发亮的床铺,好像没有一丝生活过的痕迹。床边有一张父亲为母亲作的画像,母亲温柔的笑着,余望海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正认识父亲和母亲,他像是一个婚姻之中的附赠品来到了这个家庭,他对过去的父亲与母亲感到陌生,他快速的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已经机会去重新认识这个女人了,难道还能通过面前的画像吗?

父亲跌跌撞撞的走向门口,余望海想去搀扶一把父亲,可面前却好像有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半步也走不出。

母亲离去后,余望海本该和父亲多说两句话的。可现实并非如此,父亲变得古怪,会一个人闷在屋里,将冰箱堆满冰块,余望海不理解,他总是在父亲的门口踌躇着,却始终不敢进去。

两人三年来少有的对话就是冰冷的餐桌里,淡黄色吊灯的光并不温暖,父亲短暂的询问了几句余望海的生活情况,然后再一次陷入沉默。

余望海与父亲一辈子也没有太多知心的对话。

现在,父亲也离去了,他临走的时候重重的握着余望海的手 ,他因病消瘦而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忧郁的神采。

余望海也重重的握着父亲的手,两个人一辈子的千言万语都在掌心里不断交织着。

二 馄饨店

余望海为父亲举办了葬礼 ,墓位就在母亲的旁边,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父亲母亲最终还是居住在了一起,沉睡在两间小小的房间里。

等到人都走散了,余望海一个人徘徊在大街上,下意识的走到了家门口,看着铜色的大门,他却一点也不想回家。

走进家门口的馄饨店,要了一碗馄饨,他在这里已然吃了许多年。余望海用勺子轻轻拨弄着馄饨,将馄饨皮上的紫菜和香菜拨到一边,心里揣度着一个合适的话题,他觉得来馄饨店吃了这么多年,终究应该跟老板搭上几句话。他很想跟老板聊聊父亲的死,但又觉得不太应该。这样想着,门口又走进来两个人,他们大声的讲话,向老板要了两碗馄饨,余望海看着里面忙碌起来的老板,满肚子的话好像又都咽了下去。他挑起一个馄饨放在口中,肉馅中饱满的香气覆盖着他的口舌,他三两口就吃完了一整碗馄饨,将钱放在桌上,临走时他低垂着眼睑,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今天的馄饨很好吃。

天沉下来,连绵的小雨容易消融一个人的全部热情。余望海像一个幽灵,漫步在沉闷的街上,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块冰被丢入了刺骨的凉水里,虽然缓慢,但也在不断的消失。

他意识到他正在经历一种家的丢失,从父亲离去的一刻起,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名为“家”的地方。他孤寡着,没有爱人,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多少,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向他袭来了,他觉得身体冷冰冰轻飘飘的,就算在与父亲长久的沉默中他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他觉得很疲惫,麻木的步子向着家里踱去,他心里仍有一丝复杂的念头促使他不要回家,但这种念头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遮盖了。

他走过了每一个房间,试图捕捉到一些父亲和母亲生活过的痕迹,他发现三年过去了,母亲的床铺还是洁白而无褶皱的。他好像明白过来,这三年父亲一直在打扫母亲的房间,但他什么也不知道。

余望海的悲伤过去的很快,不久之后他就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只是在冰冷空荡的房间里,他突然很想说话。

有个念头在他心里萌生了,他想去爱一些事,一只猫,一条狗,甚至,一个人。

三 《失乐园》与《我是猫》

余望海每周三会去中心的图书馆借书,他打算还掉张爱玲的《半生缘》,再借一本新书,走在路上他想,一个人的时候应该多去读读日本文学,他觉得许多日本文学的主人公跟他的处境相似。

他在宽广的书架前凝视了很久,从第二排拿起了一本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他随意翻了几页便感到了字里行间中的扭曲与真挚,他很快就定下来这本书。

接下来的两周里余望海在许多个空闲的夜晚看完了这本书,他感到书并没有他想象的精彩,他不理解这份不伦之爱,不理解一个男性的自私与一个女性的炙热。但他读懂了人的兽性,他更加觉得人存在深刻的限制性,他还书的时候已经觉得索然无味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读什么,或者他已经不知道会有什么可以真正打动他的了。

他捧着《失乐园》兴趣乏乏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你也喜欢读《失乐园》吗?”

他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巨大的书架前望着他手里的书。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真的没有很喜欢手中的书,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他呆呆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手里的书递给余望海,头也不回的说到:“或许这本书也很适合你!”

余望海木讷的低头看到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我是猫》。然后望向女孩远去的背影,他感到女孩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那是真正属于青年人的气息。

他的眼神闪动着,好像回到了多年前读研究生的时候,他因为呆板和木讷被导师反感,还未毕业就离开了校园。他的脑海里飞速的闪过了一些片段,那些好像有些伤痛的经历如今都已经不能惊动他丝毫了。

余望海借走了那本《我是猫》,尽管他并没有翻开看看自己是否喜欢。当天晚上他打开了这本书,淡淡的书香中藏着一缕铃兰的香气,他好像看见了那个女孩,他苍老的心中竟然泛起了阵阵涟漪。

接下来每周三余望海都会带着那本《我是猫》在图书馆徘徊,他却再也没能见过那个女孩。后来他每周一和每周六也会去一次图书馆,他又看了许多书,尤其是日本文学,但他始终没有归还那本《我是猫》。

九月的下旬,天气已经很冷了,萧瑟的秋风里余望海裹着褐色的大衣走进了图书馆,大概是因为天气,今天馆里人并不多。他又来到了日本文学的书架,在他沉吟着挑书的时候,身边有道白色的影子闪过了,他惊喜的抬头看着旁边,他从未如此确定过,是她,那种淡淡的铃兰香味。

女孩全然没有认出余望海,专心的在书架找书。余望海第一次鼓足勇气走近了女孩身边,女孩也抬起头,两人的眼睛隔着一层秋天的寒气对视在一起,余望海拿出了那本《我是猫》。女孩睁大了眼睛,似乎认出了这位沉默的故人。

女孩叽叽喳喳的对余望海说话,讲了《失乐园》和《我是猫》,还有许多余望海看过的书。余望海总是缓慢的开口,更多的是听女孩说,天色不早了,女孩要离开了,临走时记下了余望海的手机号。

她还是那样充满少年气的走了,余望海最后问了她的名字。晚上回家,余望海在日记本上写下了那个名字。

景秋。

四 景秋

余望海和景秋成为了书友,景秋在手机上絮絮叨叨的讲自己在学校的琐事,余望海认真的记下了每一件事,景秋身上积极热情的能量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

余望海淡漠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些笑容。

冬天到来之前,余望海在图书馆和景秋表了白,这是余望海第一次去展露自己的爱意,他鼓足了勇气,虽然仓促的开始,也没有准备任何体面的仪式,但在书架上一百多位作家的见证下,他只想要景秋的一个答案。

景秋低下头去绯红了脸,芳齿紧紧咬住嘴唇,那个热情开朗的女孩在此时却显得扭捏起来,片刻后景秋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一切的过程好像比预想的更简单。

景秋在这里上大学,故乡的家离这座城市很远,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余望海更多时间是一个沉默的听众,他们聊的最多的是书,从三岛由纪夫的《午后曳航》到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他们的探讨没有逻辑,天马行空。余望海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些所谓的“意义”。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一个人应该拥有的。

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余望海与景秋依偎在家中的火炉前,余望海喜欢深色的衣服,他觉得这样的衣服更加温暖,而景秋则喜欢白色,就像她人一样,干净彻底。

余望海从屋子里取出了送给景秋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他自己编织的一条白色围巾,他的手艺并不成熟,但是这的确是他耗费了数十个日夜做成的。

冬夜总是寒冷的,火炉快灭了,景秋在余望海的怀中睡去了,余望海将景秋抱进屋,双手无意识的抚上景秋的背,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景秋修长的后颈,景秋微微颤抖了一下,恍然抬起头看向余望海,两人的瞳子在漆黑的夜里触碰在一起,像是耀眼的星辰闪烁着。

依偎的岁月停留在来年的夏天,景秋拿着一册通知信给余望海看。余望海很快明白过来,景秋接下里的两年要去日本北海道上学,余望海浑身颤动了一下,他感到了一种家前所未有的失落感,那种不安让他想起了母亲去世时跌在床下的父亲,当天夜里,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窗外闪烁的灯光预示着他阴晴不定的心事。

余望海不想让景秋离开自己,他忽然又想起了《失乐园》里自私的久木,他感觉他们的背影正在重合着。他的思绪很乱,他的脑子里编排了许许多多的情节,他又慌乱的感到,其实他和景秋一点也不适合在一起,他的身体里住着多么苍老的灵魂呵,而景秋又是那样天真可爱的女孩,或许他们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幻想与臆测,他感到头疼欲裂,他看着手机里景秋的照片依然甜美可人,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流失了许多对景秋的爱意。他摇了摇头,将自己封在无限的痛苦中。

第二天景秋来家里敲门,余望海没有开门,他将浴室的淋浴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打在余望海的脸上,可是他的恐惧没有一丝消退。他用拳头愤怒的击打湿漉漉的墙壁,可墙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感到有些绝望了,但很快这种绝望化成了另一种决心。

余望海还是跟景秋说了分手,没有任何解释,然后屏蔽了一切景秋的消息,但这样的逃避没有让他觉得更轻松,反而更痛苦了。做完一切的他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拖着舌头感觉全身的水都被吸干了,这样的感觉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余望海都没有出过门,一直到秋天,秋天是景秋离开的季节,乘坐飞机的前天景秋在余望海门口留下了一封信,告诉了他明天离去的时间。那熟悉的铃兰让余望海更加痛苦,他将信撕碎扔进火炉,火焰燃起的世界他感觉心里的许多情绪都烧毁了。

次日机场,景秋独自带着一个皮箱,孤零零的站在门口,瘦小的身影在风中显得那么无助,她四处望着,望着,却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时间到了,景秋推着箱子向里走,人群将景秋不断向前推拥,景秋最后一次回了头望向机场门前茫茫的人群,然后失望的回头沉重的叹息。

在她即将消失在人群尽头时,机场门口余望海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脸上却仿佛笼罩上一层亘古的寒冰,杜绝了任何感情。他目送了景秋的离开,看见景秋像是一滴水永远融入了大海,随后他也转身离去。

接下里的几周里,寄来了一封远道而来的信。余望海躺在地上,衣服散落的满地都是,余望海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感到身体渐渐脱离了他自己。厚重的毯子上躺着着一封拆开的信,信里孤零零写下几个字。

海,我只爱你。

五 颈边的夜色

余望海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了,他觉得口干舌燥,家里却没有一滴水了。他浑浑噩噩的从毯子上爬起来,打开冰箱,突然看到了父亲曾经留下的冰块,他拿出了一块冰将它放在嘴里,冰凉瞬间击溃了舌头,冷气从喉咙里钻进去,只往心脏处引,余望海感到整个嘴里都冻的开始发痛,但是他心里不时出现的阵痛却被有效缓解,他在口腔的疼通中竟寻到一丝丝快意,他也突然明白了父亲冻冰的原因。

这一夜余望海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块冰,他躺在床上时整张嘴都已经失去了知觉,夜里起了雾,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披了件衣服,从家门口向北走起,越走越快,直到站在麓关山下,山庞大的黑影笼罩了他,他顺着山路不断奔跑着,他的胸腔里有一团火焰,即将跳动而出,余望海爬到山顶,山风吹得他稳不住身形,四面皆是草木的骨骼,横亘在坑坑洼洼的土地里,余望海看见一块白色的石头,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刺眼,他走上前去,那是一块圆润饱满的鹅卵石,这样的石头怎会出现在山顶?他蹲伏下来,用力扣开石块,石头下面是一个水洼,余望海定定看着水洼,里面一簇簇的月光不断抖动着。余望海猛地想起了小时候在南方小城市里赶潮的夜晚,他紧跟在父亲身后,风很大,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忽然觉得曾经的海和眼前的水洼生的一模一样。

余望海站起身,远远的眺去,山下城市的灯火恍恍惚惚,霓虹不断扭曲着,幻化出一些肢体与面孔,他感到四周空洞的夜色里钻出了许多破碎的絮语,汇聚在他的脚下。那些细碎的感觉不断的攀升,他感到夜色在不停的亲吻他的脖颈,这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在痛苦的时候格外清醒,感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山风吹过了一扇破旧的皮鼓,他意识到自己在哭。在父亲与母亲死去的时候,他没有半滴眼泪,在景秋离去的时候,他也不曾痛哭,而如今他却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哭出来。

泪水布满了他整张脸,他明白过来,自己从来都不会爱人,他就像一具破损的机器不断的重复着爱与被爱,可他始终无法感受真实的爱。他哭的几乎上不来气了,夜色快要将他覆盖了,他用尽全力,向着城市的万盏灯火喊去:“景秋——景秋!”

远处有一盏灯熄灭了,而夜色也将他完全吞没,一个没有家的人的消失,就像是一场没有答案的终身谜题,还会有人记得他吗?

余望海,我站在城市的细雨里,听见崩裂的叹息。

景秋

2022.7.15

云的键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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