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河南作家冯杰的《午夜异语》,文中有许多河南的方言字。我也是地道的河南人,于是就想到了我们这儿的一个方言音——jīn。在我小时候,每到傍晚或正午,大人们都会特别交待,不要到某个地方去,“老jīn”。
我一直很疑惑,这个读“jīn”的字该怎么写,我循着字义去探究。所谓“jīn”,就是危险的意思,但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危险,按照老辈人的说法,是秉性弱的人会撞见看不见的东西。据说走到这样的地方,胆小的人就会脊背发凉,甚者汗毛倒竖,于是敛声屏气,赶快走过去,不敢有些些的调笑和戏谑。那情景,类似于唐僧师徒逃出妖洞时的紧张,又类似于书生野外投宿于媚娘家的阴森。我记得奶奶说这个“jīn”字时,是警告的口吻。我猜想它大概是“谨”字,要我们谨慎、小心。虽然,“谨”的音调不对,不过我们这儿的方言中惯常把音调读错,音调不准是常事,可以忽略吧。
可是,我这个人有时候疏懒,有时候却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甚至于这个打破的砂锅片儿扔在哪儿,我也要问出来的。于是,我接着思考,“jīn”字是形容某个地方的状况的,“谨”是用来形容做事态度的,二者还是不太相符。若是“矜”呢?我打开“搜韵”,输入“矜”字查询,在义项中逐字搜索,果真找到一个义项是“凶危,危险。”里面还引经据典,“曷予靖之,居以凶矜。……矜,危也。”看到这里,我心中一松,感觉终于找到了“一个瓜对一个疙瘩儿”里的瓜疙瘩儿。我真没想到,在我的家乡方言里,竟有这么一个最官话、最地道的字。
说完“矜”字,再说说“老矜”的地儿。这样的地方,每个村子里都应该有一两处。在大人眼里,我们这儿至少有三处:北边的是养鱼的池塘,它属于古城村,但距离我们村最近;南边的是一个聚了雨水的坑塘,它属于小集村,与我们村仅一河之隔;再一个就是河岸边了。
北边的鱼塘和南边的坑塘,那儿真有男孩子洗澡,还光肚子。冯杰在《戴铁帽者在行走》一篇中写了三姥爷讲水鬼寻替死鬼的故事,文中写道“那小鬼说,水鬼脱生,五年一届,错过了就得再等五年。”不过,冯杰又写道“他讲这个故事……说破了,有点用心险恶,中心思想无非就是不让我们洗澡。我们每一次洗澡都对他看管的十亩瓜地有威胁。”我们这儿从没有人在这几个地方或附近种瓜,不过,大人们担心孩子落水的心情应该是和三姥爷一样的。
河北岸呢,我是经常去的。我喜欢我们村的这条枯水河,偶尔,有下雨时积聚的一洼水泊,绿色的苔藓在水泊的周围寂寂地攀援。有时,也会传来活泼泼的声音,那是牧羊人赶着羊群从河道经过。
在河岸边,有我们村的农田、小学。岸上,是学校种的杨树。我上学时,杨树已经很高大了。教我们的赵慧菊老师曾经把我们带出教室,在杨树荫下给我们上课。风吹过,树叶子哗啦啦响,像鼓掌。我毕业后当了老师,曾经在一个叫邢寨的村子里支教。在初春的日子里,我也曾经带着学生离开教室,去田野里踏青,回来时,孩子们手里都握着一把漂亮的草或花。那时,我又想起了赵慧菊老师。
学校门口,有一条走得得明晃晃的上学的路,但我还是喜欢绕远,去走河道里的一段路。河底铺着很多鹅卵石,赭色、黛色、白色,都有。我喜欢捡那种白得要透明、很圆润的石头。握着两个石头,“咣”撞一下,会看到亮晶晶的火星。于是,一路走,一路撞,河道里就不断地响着回声。小时候玩的东西,现在想想很无趣的,可那时却乐此不疲。
河岸上杂生着许多野草。哪些草长在哪个地方,我都清楚。我还知道,蒲公英的花蕾是黄色的,白茅草的根是白色的,它们有着不一样的甜。黄花酢浆草,俗称酸不叽,它心形的叶片是酸酸的。岗上有很大的蚂蚁,我听男孩子说过,蚂蚁肚儿的味道是咸咸的。我捉住过,没敢尝过。
河岸与田野的交界,有一处高高的土坡。回家时,张开双臂,呼叫着冲下土坡,袖底下鼓着风,像张开的双翼。
若是下雨天,又连下两三日,河岸上,贴着地面、草根,会长出很多地耳,我们叫它“地曲连儿”。地耳形似木耳,又比木耳薄,比木耳软,比木耳少。赶在太阳出来前,捡满满地一捧,回家仔仔细细地洗,中午的饭桌上就有了独特的香味。
这样的河,带给我这么多的乐趣,我实在不知道它“矜”的原因在哪儿。当初奶奶还说,晌午头儿不要去。我很疑惑,正午时分,大晴日头的,怎么就“矜”了呢?
我又翻看冯杰的《午夜异语》,在“北中原妖怪分布示意图”里寻找禹州,继而许昌,发现这地儿根本就不在册。嗐,白吓我了这么多年。
周日,我和弟弟一起回老家。车子经过小桥,见河道里蓄满了水,足有一人多深。我问村子里的嫂子,说是沿岸工厂、煤矿里流出来的废水。阳光下,水稠咕嘟的,泛着黑光,冒着拳头大的泡。我怀疑它会不会起个旋涡,再冒出一阵黑云。
我突然地感觉,有很多久远的东西埋在这里了,这里确实“矜”了。
附记:路边社古城分社大连社长建议,“紧”字更好些,符合当时的意境。细思,极是。“紧”字有思想的张力,又有收束感,也符合当时人物的心理状态。且“紧”字在方言中的音调恰恰是jīn。向社长致谢。
以下是社长讲的一个故事,初时让人心头一紧,继而又会心一笑,煞气顿无。
一村妇和丈夫生气,欲寻短见。就把晒衣裳的绳子解下来,向梁上系绳子。妇女家个子低,够不着。刚好看见桌子上放的馍篓(农村用高粱杆编的篓子装馍用的),就把馍篓搬下垫脚。
村妇站在馍娄上,绳子就很顺当的绑在了梁上。村妇把脖子伸进绳套前一霎那,她忽然迷瞪了过来:这么软的馍篓怎能禁得住百十斤的身子?
于是她说:“我死也要做个干净鬼,洗洗脚去。”似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谁听的。
村妇下来,灶台烧水,水开时,村妇把一锅开水猛地泼向了馍篓,只听得一声怪叫,一股青烟跑了出去。村妇再上馍篓,咋也上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