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用一天的时间读完了严歌苓的小说《老师好美》。
故事其实特别简单，一个句话就能交待清楚——两个男高中生先后爱上了自己36岁的女班主任，在三角恋的纠葛下，最终酿成惨剧。
一个男孩用刀把另一个男孩刺死，而杀人者也被判了死刑。
这部小说是有真实案例的。
故事原型是当年轰动一时的“贵阳六中师生恋杀人事件”。
这案子之所以引入瞩目，除了因为两个花样年华少年生命的陨落，令人唏嘘不已，更是因为掺杂了师生恋与三角恋的花边新闻，人们的猎奇心理在作怪。
这个看起来并不复杂的案例，却让作家耗费了洋洋洒洒二十三万字的篇幅。
小说采用倒叙的手法，开篇第一个场景就是凶手刘畅在法庭接受审判，然后很快切入了女教师丁佳心的内心独白。
虽然是杀人案，但作家的意图不在于讲述一个故弄玄虚的悬疑故事，而是把重点着眼于三个人物的内心世界。
小说几乎全是由大段的心理独白构成，甚至连被杀死的邵天一，作家也用全能视角剖析了他的内心世界。
显然，作家试图用细腻的心理描写来揭示悲剧发生的原因。
从行文中能读出，作家把原因归咎于三个方面——
首先，是家庭教育的缺失。
两个男孩的家庭，都很有代表性。
刘畅家境特别富裕，开豪车，住别墅，母亲是企业家；而邵天一则是靠低保维生的穷人家的孩子。
但无一例外，两家父母和儿子的沟通都特别少，刘畅的父母觉得给儿子创造好的物质条件就是爱，他们没时间跟孩子沟通；邵天一的父母则是不懂得如何跟儿子沟通。
两家父母跟儿子都有很深的隔阂，他们根本不了解孩子每天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
在凶杀案发生之前，两家父母都对丁老师感激不尽，因为她免费给儿子辅导功课，尽心尽力，哪怕儿子已经被三角恋折磨得魂不守舍了，做父母的也没发现一点师生恋的蛛丝马迹。
其次，是高考的压力。
当少年蓬勃的荷尔蒙遭遇高考的高压，早恋成为一种心理宣泄的方式。
而普通的早恋已经不能满足这两个男孩的心理需求，他们需要一个揉和了母性、师性和性感女性的综合体。
用作者的话说，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包罗万象的“雌性怪物”，而36岁的丁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在真实案件中，女教师的年龄是45岁。）
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女教师身为女性在情感上的脆弱。
丁佳心的身份是一位单亲妈妈，因为前夫的出轨而选择离婚。
离异后，前夫对女儿一直不闻不问，等女儿长到十几岁，前夫却又突然出现了。
他反复纠缠丁佳心，想与之复婚，并且用各种方式跟女儿套近乎。
前夫的出现令丁佳心感到不安和恐惧。同时，生活中，她也经常遭遇成年男性的性骚扰。
情感上的孤寂和不安，以及对成年男性的失望，使得丁老师在面对两个纯真大男孩的求爱时，表现出了脆弱的一面——她明知不妥，却依然采取了放任和默认的态度，跟两个男孩都暧昧不清，最终酿成了大祸。
02
我当年详细看过贵阳六中事件的许多相关报道。
大多数新闻报道，都对两个男孩报以极大的同情，人们认为这段三角恋的始作俑者是女教师本人。
这位女教师其实很享受两个男孩为她争风吃醋的感觉，证据就是复原的短信息中，发现她同时给两个男孩发送暧昧信息；杀人男孩的口供中也陈述，自己之所以会冲动杀人，是因为老师多次以受害者的姿态向他诉苦，说自己正被另一个男孩纠缠、威胁。
以这位女教师45岁的年龄和丰富的人生阅历（真实案件中，女教师离婚后又再婚了，也就是说，她是在婚内和两个男孩发生了关系），她应该能明确预知，这种行为会激化两个男孩的矛盾。
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而严歌苓为了使小说达到一种文学高度，在作品中，她有意识地弱化了女老师的阴暗心理，反而从女性情感的弱点方面去解读女教师的行为。
严歌苓试图在这场惨剧中挖掘出每个人背后的不得已，按照纯文学一贯的套路，对每个人物的行为都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和悲悯，以求达到一种人物内心世界复杂性和多样性的文学高度。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完全能理解严歌苓的创作心理——
文学的本质是要去写真善美，然而，贵阳六中真实案件有的更多的是猎奇，其实很难挖掘出太多真善美的深刻内涵。
真相也许就是一个情感和生理双重饥渴的成年女性企图通过对少年情感的操控，来获得某种心理和生理的安慰。
要按照事实去写，那显然小说没法创作了。
所以，作家只好加入自己的解读，把丁老师塑造成一个几乎无辜的，善良的、被动的角色。
然而，这只是作家的臆想，艺术化的臆想。
这部作品被很多人诟病，原因也就在于此。
如果单纯把她看做一个文学作品，她完全是成功的。
小说里，女教师的结局非常凄惨，她被死者家属群殴致重伤，她本有求救的机会，但在最后关头，她选择以死谢罪。（在现实世界中，女教师选择隐姓埋名地继续生活。）
用悲剧来引人反思，这是作家惯用的伎俩。
显然，严歌苓的目的达到了——读完这本书，我整整过了两天，才从悲痛的情绪中走出来。
并且，小说也让我对未来的子女教育问题，引发了深刻的思索。
事实细节也跟真实案例完全吻合，所不同的只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解读，而这种解读却完全是严歌苓式的个人解读。
用真实案例做噱头，但人物心理动机和性格的揣测却罔顾事实，完全靠作家自说自话，怎么也让人觉得不舒服。
最起码，对死者是不够尊重的。
或许，这才是大家对这部作品诟病的真实原因。
03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这部小说的。
严歌苓的文笔一如既往的优美，对人物心理的剖析也细腻动人。
单纯作为一部小说看，虽然有些情节略显虚假和矫情，但总体来说，故事的逻辑是自洽的。
读着作家笔下的师生恋，我没有感觉龌龊，反而觉得感动和震撼，为两个男孩单纯的爱而感动，为那种少年人至死方休的对爱情的执着而震撼。
少年的情感就是这样纯粹又猛烈，甚至是危险的，很可能会伤人、伤己，可谁又弄否认少年情感中的本真和美好呢？
在作家笔下，丁老师做出了错误的行为，但却是所有美好的化身。她不再是现实世界里，网友们口中的那个油腻自私的“婊老师“。
她温柔、善良、对学生有同理心，是真正热爱教育的人，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太爱动感情了。
她没有搞清楚：女教师、女人和母亲不能是合而为一的身份。
她对两个男孩的示爱，和彼此关系之间的遮掩，也只是为了能暂时确保他们能用相对平和的心态渡过高考。
作为一个单身离异，又被前夫纠缠不休的苦命女人，可以推知她一定对成年男性充满了失望。
少年人那种纯真的爱，对她而言就像一道能隔绝乏味绝望的世俗生活的屏障。
在这个屏障里，她还可以暂时感受到美好，感受到梦幻般的爱情。
只可惜，她低估了少年人的冲动和少年爱情的杀伤力。
严歌苓的文学创作能力是强大的，证据就是——读真实案例报道时，我对这位女老师充满了厌恶；而在小说世界里，我对丁老师充满了同情，我能理解她的两难，理解她的脆弱，甚至她的自私。
当读到丁佳心被邵天一亲友们群殴致死的那一幕时，我忍不住痛苦地抽泣起来。
也许是因为同为女性，严歌苓对丁佳心表现出了最大的悲悯，一个值得关注的点在于，在新闻报道中几乎没有对女教师前夫的描述，而在严歌苓笔下，丁佳心的渣男前夫对案件发展起到了绝对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总的来说，严歌苓的这部作品，用极大的悲悯心展现了三个人的悲剧，这种悲剧是教育的悲剧、性格的悲剧和女性生存环境的悲剧。
04
我想，当年严歌苓在出版小说时，假如能作品扉页上注明一下：本故事灵感来源于真实案件，但作品的主题和人物心理动机为作家的艺术化创作，请勿对照真实案件。
在宣传时，也不要用贵阳六中事件做噱头。
那么，这部小说就不会面临那么多争议和批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