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婆往事:蝴蝶飞过柑橘园(二)

文/白茶心

5.上门女婿

要说小白的外婆是没有福气的,对也不对。她生过5个孩子,有2个不知男女,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养大。有两个是女儿。还有一个儿子。

儿子养到10来岁,有一个夏天忽然总说肚子疼。赶紧带他到医院,他又说好了。反复好多次。后来就死了。不知道埋在哪里。没人说过,也没有人关心过。

不知道外婆是否伤心过,但她从来没有说过。后来,有人说,给她过继一个儿子来养老。不知怎么回事,不了了之了。也许命中无子吧。

后来有人说,那是隔壁的吊颈儿坏了事。他心地很坏,又看不得外公外婆好,又欺负他们是外姓。因为那里的人都姓肖。所以在外婆的房子前,他把一条路故意挖断了。那条路是张家的根,挖断之后,差不多外婆的儿子也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原因。

后来小白猜想,也许是突发性阑尾炎或急性肠炎。可是当年并没有那么昌明的医学。小儿子死后,看似生活还在继续,但是一家子的命运开始转折了。小白的母亲命运也开始不同了。

在大女儿也就是小白的姨妈五六岁的时候,有算命的经过。说这个女孩子阳气弱,会被齐膝盖的水淹死。有一次下大雨了,外婆和姨妈在过一条小河,小河的水很浅,转眼姨妈倒在水里根本无力自己起来,险些被水冲走了。

算命的人说,这个孩子要养大很难,要么你们把她送人,不能跟亲生父母在一起。外公外婆自然是不肯的。算命的说,要么你们就给她拜一个干爹干妈。

那时候,拜干爹干妈是需要礼物,要三起礼物,有几斤猪肉,有一担谷物,还要一些钱。因为干爹干妈是把孩子的坏运气或者说歹命承担了一部分。

但是家里太穷了,没有这样的钱财去拜干爹干妈。因此,外公便做了姨妈的伯父,外婆便做了姨妈的婶婶。姨妈也不叫他们爹妈,改叫伯父和婶婶。

小白的母亲那时候年纪小,也跟着这样叫了。因此,这两个孩子算是没有爹妈。小白想,也许母亲和她的母亲那么生疏,并不亲密,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能亲近,亲近会害命。也许无意识中母亲学习也承担了姨妈的感受。印象中,母亲与外婆是不亲近的,没有平常母女的亲密,好像很冷淡的样子。


6.不止息的叹气

自从母亲去世后,外婆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当然,大家的日子都难过。但是外婆的日子尤其难过。

作为上门女婿的父亲,对于这个拖他后腿的老岳母,简直看做眼中钉肉中刺。他心中肯定向她投射了无数的恶意和仇恨。

有一次,他去相亲,用土一点的话来讲,就是去说老婆。那几年,只要哪里有女人守寡了,他必上门去。他认为死了老婆是一件羞耻的事情,非常让人看不起。也许也有要解决生理需求的需要。

有一天,他又去了,又被拒绝了。他回来便朝着所有的人发脾气。一遍遍嚷着,你们看,今天的桌子都没有摆在正中间。不中,就影响我说老婆,那就会不中。你们真是一群蠢蛋,没有一件事情做得好。一家人默默的听着,谁也不敢说话。

外婆一直住在客厅后面的昏暗的屋子了。屋子里显示活气的东西表明还有个人还还活着。那就是外婆的叹气声,唉……唉……一声接着一声,声音不大,气息也不强,但却有长长的拖音。

父亲一听便火冒三丈,他大声骂了起来:“就是你这个死老婆子,害的我说不到老婆。人家嫌弃我还要养你。你怎么不早点死掉了。你这个孤老婆子。孤老婆子。孤老婆子。”

他一说孤老婆子的时候,外婆的眼泪便滚滚而下。她最怕人家说这个。也许她想到自己的一生,早年失父,少年做童养媳,中年丧子,老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和女婿住在一起。确实是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一个。但他当初正是为了自己养老才招来做上门女婿的。

这个上门女婿还恐吓她说:“送你去敬老院,你个死孤老婆子。”外婆悄悄的说,我不去,我不想去,我害怕,我不要去。但她不敢在像老虎一样的女婿面前说。只能偷偷跟几个孙女说,一边说一边抹泪。

但是孙女们都是笨口拙舌的,也被老虎欺压惯了。没人知道要安慰她,没人劝慰她。只会默默地听一听,噢,原来有这回事。

就这样,她在担惊受怕中过了几年,常常害怕自己被送到敬老院。她觉得那里是可怜人去的,是家里人都死绝了的人去了。但是这个房子是她盖的,这个家原来是她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她不想走,也不愿意走,很害怕去。最终她没有去。

有一回,她悄悄的跟小白说,我觉得不该招这个上门女婿。当初就应该把你妈妈嫁出去,而不是在家里结婚。她很少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但那一次,她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说完后,她便沉默了很久。小白后来想,她心中一定充满了悔意,一定希望有后悔药,她难过自己亲手把爱女送进人间的地狱。还含着无数的怨恨、伤心、无奈。虽然母亲去后,外婆从来没有说过她想念母亲,但是也许她只是无法也不会表达。

吃饭的时候,外婆不能够随便地夹菜。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偶尔给一筷子。不好的时候,只要她夹菜,他便会使劲瞪他,那凶狠阴冷的眼神,像一个猛兽,让家里所有的人都觉得空气的温度都降低几度。他常常是这样的,因此,家里的餐桌上,从来不曾有欢声笑语。总是悄无声息,或者冰冷无言。

后来,父亲越发变本加厉。他知道外婆有炎症,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因此,每次做饭,他都多放盐,咸的让人无法下筷子。他一边放,一边说,看你怎么吃,咸死你。

有一个夏天,父亲不在家。小白姐弟几个在后门乘凉。后面的院子里,种着几株柑橘树。那时候,一只美丽的大蝴蝶飞来了,外婆说,也许是你外公回来了。来看我们了。

小白等便欢笑着追逐蝴蝶。外婆立刻厉声制止他们:高兴什么呀,等下你父亲回来骂死你们。大家便悄悄地安坐下来了,看着那几株柑橘树,一棵,两棵,三棵,四棵,五棵,一共是五棵。

树下是土和一些石头,没有一棵草。树上长着柑橘,一个一个绿色的果子,还没有成熟,在青色的叶子中间。树荫遮着房子,给后门带来一丝阴凉。小白后来有点恨外婆,为什么要剥夺他们仅有的一点儿欢笑?

外婆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很苦的话。只是,那几年的叹息,留在小白的记忆里,虽然小白已经忘记了。等到自己有一天叹息时候,才想起来。

白天的时候,是不听到了,因为大家都忙着干活。所有的时间都被安排的很紧张很满。只有到了晚上,才有一点儿时间来叹息。

外婆的晚上,也许是少眠或失眠的,那些叹息,一声又一声,响在寂寞的夜里,响在寒冷的夜里,响在冰凉的夜里,也响在炎热的夜里。当时没有觉得怎么样,现在想来是那么沉重,那么无奈,更是那么麻木。

小青说,外婆经常在门口一个人向上苍呼喊,老天哪,你怎么不收了我?留下我这可怜的老婆子做什么?你收了我吧。这就是想死,却一直没有死的人的悲哀。

小白上学,每个月要向父亲要钱,有的时候要不到。她便向外婆借钱。外婆的钱来自她自己以前的一些小积蓄,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姨妈姨夫和表哥他们给的。她把自己的钱看得很紧。只是偶尔想买一些麦乳精或者饼干放着饿了的时候吃。

第一次的时候,小白问她,她慷慨地借给小白了。借了10块钱。后来小白还给她了。第二次小白又没有钱,向她借20块钱,她说,我不借。

小白顿时觉得很羞臊。她说:“你父亲,几次向我借钱,都没有还给我。还有,你表哥他们结婚和生小孩,我把礼钱给他了,让他帮我包红包。他昧下了我的钱没有包,还说我没有给过他。所以,我不敢借给你。”

小白想了想,有点难过。不记得难过的是父亲的所作所为,还是外婆的拒绝。反正,最后日子都过来了。也许外婆的日子像天上的浮云,过一天是一天,所有的很少,所缺的很多。

就像那头老黄牛,除了青草,还有的只是身体的残缺。那头牛叫秋月。牛总是馋嘴的,有一回吃了婶婶家的稻苗,婶婶便指天骂地。父亲一听火了,那时候母亲已经去了,家里已经成为一个火药库。

父亲便将一把铁锹向那头牛掷去,带着无比的恶狠狠。那铁锹极其锋利,一下子砸中了那头牛,生生斩断了它的后股经脉。从此之后,它就变成一头瘸腿的牛,一瘸一拐,一瘸一拐,也变成一头更没有用的,在耕田的时候被抽更多鞭子的牛。

7.瘸腿的

外婆越来越老了,老了的人,总是担心没有人要。小白几个姐妹在很远的地方上学,每个星期回来,干了一天半的活儿,到了周日的下午,便需要洗澡,然后上学去。上学要上一个星期,没有那么多钱吃食堂的菜。便每个礼拜炒菜或买一些榨菜带去学校。

外婆除了做饭,便承担了炒带菜的职能。她早早想好要做的菜。一般是一个新鲜菜,可以吃上一两天,还有一个炒干菜。那干菜是先把菜园子里吃不完的蔬菜晒干的菜做的,放在坛坛罐罐里。因为水分少,可以放很长的时间。

每到周日的早上,外婆便从家里的旮旯角落里找出晒好的陈年菜干。絮絮叨叨地想着上周用的什么菜干,这周换一种。她乐滋滋地将菜干放在盆子里泡好。

中午的时候,她把锅子洗干净,便生火炒菜了,这是她能为孙女们做的不多的事情了。她常说,我想的到,就是现在做不到了。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小了很多。以前,她也曾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女主人。

小青记得,有一回秋天,收谷子。在黄昏的时候,外婆在收稻子,收好了,她在田里站起身,那时候她很年轻,剪着齐肩的头发,头发是白色的,看着非常精神,阳光下,她非常利索,非常美。

外婆的女儿也算命苦,一直生女儿,因为招了上门女婿,也许压力更大。一直拼命生啊生啊,那些年,一家子为一个儿子活着。

外婆和外公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承担了,带孙女们,干地里的活,菜园子的活,张罗一家人的吃喝。

计划生育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每次要么母亲和父亲不在,出去躲了。要么从后门跑掉,逃到山上去,逃到远方亲戚家去,逃到计划生育干部找不到的地方去。

生了两个女儿后,就这么逃啊逃啊逃啊,又生了三女儿,又生了四女儿。还是没有生个带把的。那是多少逃跑的年华,谁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丧失的年华,也没有谁知道。

只是小白心中一直怨恨住在家附近的那个人,叫捡的,他总是带着村干部来。每次父亲母亲都不在,他便帮着,把家里的东西搬走。

猪扛走了,稻谷扛走了,桌椅扛走了,凡是稍微能值点钱的都扛走了。家里的座钟,每个点会响一次,被藏到家后面的邻居家里。成为几乎是唯一幸存的东西。在生下弟弟后,拿回家,在静静的压抑的夜里响着,陪伴着外婆。

母亲的朋友跟母亲说,要用儿子换三妹,她生了三个儿子,后来没有换成。也曾经有人说要收养三妹,父亲说不舍得,怕别人家对她不好。可能他觉得自己会对孩子好,领养的家庭不会对孩子好。可是,事实呢,也许刚好相反。

直到生下了弟弟,座钟被迎接回家。母亲在家里生下弟弟,父亲放了一串鞭炮庆祝,那鞭炮声非常大。

弟弟出生后,备受宠爱。小白记得,家里养了一些鸡,每隔一段时间,家里会煮一些鸡蛋吃,是荷包蛋,一个个卧在泛着油花的白水里,肚子鼓鼓的,是蛋黄,非常好吃,是一家人少有的改善伙食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的两个男人,总是备受优待。每人一个蛋,父亲是两个。弟弟吃了自己的,吃母亲的,吃了母亲的,吃外婆的。因为这个,小白非常讨厌他。

但外婆对孩子们都很疼爱。弟弟晚上跟着外婆睡一个房间,晚上他总是要起床撒尿。每次都要外婆帮他拉灯绳。

有一个夏天,他半夜又叫外婆起床。外婆起来帮他拉绳子,从床上摔了下来,摔成一个瘸子,也没钱医治,从此半身不便,走路只能一瘸一拐。从此,小白更讨厌这个讨债鬼了。

那个时候,孩子们都是外婆照料的。有一回,一起在床上玩耍,小白不小心让小妹掉到床下去了,她摔坏了,脸都青了。外婆安慰小妹,说我把姐姐打了,还赶到另外一个黑黑的房间去了,让她一个人呆着。

那时候是夏天,屋子里黑黑的。外婆说的那间屋子更黑,父母似乎也一直不在。小白非常害怕。她也很懵,自己明明躺在房间里,外婆为什么说自己在另外一个房间呢。总之,就是十分的不解和害怕。

姨妈的孙子出生了,接外婆去住一段时间。他们家伙食很好,外婆吃惯了清汤寡水,骤然吃好,马上胖了起来。

一段时间后,她回来了。身体马上开始反弹,没过多久,那些长出来的虚肉变成了催命符。外婆的腿开始长脓,一个一个的洞和坑,流着脓水。看着不忍直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那是小白高三的时候,外婆去了。那时候,小白因学习紧,没能每个星期回去。过了一两个月,才知道外婆去了。那天,她静静的半坐在床头,靠着一床被子,不知晚上什么时候咽气的。

她已经很久不能躺着睡觉了,每次睡觉只能坐着。也不知那些叹气的日夜,她是怎么熬过的。

死后埋葬,要含“含口钱”,如果含口钱是好的值钱的东西,那么预示着这个人来世会投个好胎。外婆自己有一些金器银器,比如常常戴着的两只银耳环。

父亲将她的东西都私吞了,给她换成一块铁皮含着,就这么匆匆下葬了。她跟外公睡在同一个坟墓里,也好,她终于解脱了。

她的墓碑用的也是不怎么好的石板,刻字也是随意刻的吧。多年后看到,那墓碑的石头,颜色不如外公的青翠,字迹也早模糊了。而外公的墓碑,字迹还是清晰依旧,石料的质地还是青翠如昔。

那时候,她可能知道自己要死了,跟陪在身边的小青,也是她一手抚养大的小青说,你一定要记得,我的钱放在那个箱子的角上,都给你,你到时拿着,千万记得。她说了很多次,她也许只是其他人的外婆,却胜似小青的母亲。

后来,听说她去世前,对小青说,你姐姐小白,她去深造了。也许,她是期望小白也回来看她,只是她知道她无法回来送自己最后一程,所以她用了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也可能是对孙女的一种美好的期待。

菜园子如今已经荒废,种了好些树,有小白种的一棵桑树。也有后来种的板栗树,那板栗树很高很高,每年结很多的板栗,吃也吃不完,可以晒干来吃。屋后的柑橘园里,柑橘都死了,一棵,两棵,三棵,四棵,五棵,都死了。现在种了别的果树,也长了野草。小白的外婆“颠婆”,原名是喜秀,寓意是欢喜和美好。如果有来世,愿外婆能欢喜美好,如当年那只美丽的蝴蝶,轻盈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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