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了?”
饭店里,珲姐灌了一口啤酒,紧拧着眉头问道:“就因为这事儿,所以到现在都死活不肯联系他?拜托,都十年快过去了,多大点事啊,早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没有。”丹雨撇撇嘴,咬了咬插进酸梅汤里的吸管,“不联系是因为没必要。”
“是吗?”珲哥轻哼一声,“朋友也不做?”
“不想做朋友了。”她扯了扯嘴角。
“那我可奇怪了,你这一把年纪了不联谊不相亲,而且对恋爱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合着搁这儿给人家守活寡呢?”
“谁守活寡?我没有!”丹雨急了。
这么多年,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早就已经不喜欢他了。
这么多年,她也是真的没再遇上过一个能让她真心喜欢的人。
“没守寡?”珲姐一把将她的手机抢了过去,点开微博界面,戳着经常访问里他的头像大声质问,“那你整天偷窥人家微博干吗啊?干吗啊?”
“你……你干吗?!”丹雨扑上去将手机一把夺回,鼻尖一阵泛酸,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想哭啊。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也只是偶尔搜一搜他的微博名字罢了,不点赞不关注,甚至连出现在首页的经常访问功能她都觉得碍眼。
她自以为已经足够有尊严和骨气了。
还想让她怎样呢?所谓的是否真的放下了,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有没有放下,重要吗?
这么多年,她一个劲地折腾,不要命地拼业绩忙工作,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比他更好。
要向他证明,没了他,她的生活一样可以过得精彩。要轰轰烈烈地去爱别人,比他更好的人。
可惜她忙活了这么久,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孑然一身,荒唐离场。
“行了,不逗你了。”珲姐看她趴在桌子上,蔫巴巴地攥着手机发呆,伸手轻轻顺了顺她的头发,“辞职手续办好了?”
“嗯。”她轻声应道。
珲姐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小,将来早晚会后悔。主管挺喜欢你的,在北京生活就这样,干什么工作都得累得跟条狗似的。说实话,金融行业里,咱公司算待遇不错的了,真不打算再考虑考虑?”
“决定了,不考虑了。”她淡淡地笑了。
“都工作过这么长时间了,还惦记着跨专业考北大呢?说实话,咱们在国内也算名气不小了吧,很多人一辈子都考不进来,你怎么还有北大情结呢?”
“就是不想这么下去了。”
不想再跟金融打交道,不想再干“996”的单调工作,不想再过鸡飞狗跳的办公室生活。虽然,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将就着活过来的。
名校毕业,高薪工作,你还想怎么样?
丹雨,你还想怎么样?
可她就是知道,她不要再这样了。
冬日破败的县城老街,仿佛看热闹般在夜里亮起了夸张夺目的彩灯,以此来迎接这个从北京丢了工作回来的见过大世面的名校毕业生。
丹雨打开门锁,把行李拖进门,回到了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家。妈妈应该是去值夜班了,至于爸爸,应该又出去喝酒了。
果不其然,她刚按亮台灯准备把行李箱打开,就听见了“哐哐”的砸门声。
“你到底想怎么样?作死是不是?”爸爸刚一进门,就一脸恼怒地拿空酒瓶用力戳了戳她的胸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搀着男人脱鞋脱大衣,被他一路推搡着往屋内走,终于将他扶上了床。
“多好的工作啊。”爸爸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蹙着眉头醉醺醺地嘟囔着,“你就作吧,你就知道作……”
丹雨回到卧室,关上了房门,漠然地坐在书桌前,盯着台灯散射出来的惨白光线愣愣出神,直到眼睛酸胀难忍。
妈妈劝过她,说不想在企业干了就去考公务员或者考银行,还想读研的话就考个本校的金融专硕,她摇摇头说,不了,不想干金融了。
在社会上锤炼过的成年人,辞掉中关村的高薪工作,跨专业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任谁看来都是吃饱了撑的瞎扯淡。
成年人是没有资格做梦的,成年人付不起做梦的代价和成本,成年人的眼里不配有光芒。
可她不要再做这样的成年人。
她心中烦乱,索性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整理房间。
初高中时候的课本笔记被她一股脑儿地从大书柜里掏出来重新清理,一个本子翻开,一张破了角的皱巴巴的照片从夹缝里一下子溜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照片上,少年有着好看的眉眼,笑容似暖阳灿烂。
她弯下腰,缓缓将它捡起,愣愣地看了许久,用指腹轻轻地描摹着他脸上的每一处轮廓,温柔地笑了起来。
想当年,当年,她自己竟然还干过偷照片这样的蠢事。
“老师老师,她叫丹雨,十班的,作文写得特别好。”
“反正我清华北大都考得上,你们文科生肯定都想考北大吧?咱们一起考北大怎么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才发自内心地里佩服你,你很厉害,真的。”
“所以你必须得和我一样骄傲,不能再不自信了,知道吗?”
回忆像循环播放的电影慢镜头,帧帧幕幕,清晰如昨。
这么多年,她其实并不是很愿意回忆。回忆里的那个人,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彻底,却在她的脑海里阴魂不散,摇头摆尾,晃来晃去。
午夜起风的校园里能看见,人头攒动的车站地铁站能看见,插上耳机闭上眼还能看见。
那个家伙,他一直都过得很好。
当年的那场事情之后,枫寒和夏茉分手了,随后夏茉又去同时勾搭好几个男生。于是被枫寒强大的关系网一举揭发,夏茉则被校方开除。她的父母很生气,将她送进厂工作了,据说现在活得流离失所,禽兽不如。
当年的市高考理科状元,差了10分没念成清北,被上海交大录取。大学期间当了校学生会主席,拿了四年国奖,绩点很高保研到了复旦。
上帝不会亏待他的,她从来就知道。
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依然会有不甘。
那些忘不掉的,就这么记得吧。
她遇见过他,她会记得。
丹雨最终还是决定去市里复习考研。临走前她收拾行李,在翻找书桌抽屉的时候,看到了一支躺在角落的绿色荧光笔。荧光笔早就已经不能用了,但她还是将它轻轻地捡了起来,把它和那张破损的旧照片一起塞进了行李箱的夹层里。
她想把它们装进行囊,让它们陪伴着自己,去踏上另一段漫长孤单又艰辛无比的旅程。
震泽中学的图书馆里有不少空位,她托老吴帮她找了个教职工寝室住。
跟一帮比她小了快十岁的孩子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感受他们的生活喜悲,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年轻了许多。
这里有些温馨的回忆,也有些心酸的回忆。高中毕业时,她觉得震泽中学留给她的心酸是远大于温馨的。如今看来,却恰好相反。
小姨家的表妹今年正好考到了震泽中学,丹雨偶尔会跟她一起在食堂吃午饭。
“别听我妈她们瞎说。”小表妹咬着鸡腿,语气十二分诚恳地看着她说,“还说你找不到工作,R大毕业可能找不到工作吗?我觉得你辞职考研,拒绝相亲不谈恋爱,都特别酷。”
丹雨苦笑。
如果一开始就走对了路,她也犯不上辞职。
如果能遇到个真心喜欢的人,她也很想谈恋爱。
她一点都不酷,她其实是个很惨的人。虽然她顶着“640+”的高考成绩说自己惨,肯定会被小表妹唾弃为矫情。
“对了姐,下午我们班元旦演出,在大礼堂,你要不要来?”
“我得复习。”丹雨摇摇头。
“你就去呗,也不差这么一下午。我表演节目,想让你帮我录个视频。”
“好吧。”丹雨皱皱眉头,“表演什么节目?”
“唱《轻涟》。”小表妹甜甜一笑,难为情地压低了嗓音,“跟我暗恋的男生合唱。”
“原来如此啊,那我得去。”丹雨眨眨眼,玩笑道,“去看看我未来妹夫长什么样。”
“嘘!”小表妹急了,四下张望一番,“姐你小声点!还不是男朋友呢!”
“挺好的。”丹雨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小表妹的头。
“什么挺好的?”
“我是说,能有一个喜欢的人,挺好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丹雨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踏进过这个礼堂了。
她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以免自己挡到弟弟妹妹们观看节目。黑压压的人影在绚丽灯光下模糊失真,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下一秒钟身边就会有个挎着单肩包的混不吝少年突然出现,拍拍她的肩膀,一脸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她:“你在找谁呢?”
我在找你啊。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我真的,好想念你。
台上话筒震耳的试音声让她瞬间回过了神。
快三十岁的人了,脑海里编排的还是些校园言情小说的狗血桥段,男主角还是那个曾经惊艳了她时光的十七岁傻小子。
丹雨,你太蠢了。
她靠在椅背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台上的小妹妹们表演舞蹈,舞台上闪亮璀璨的射灯晃得她揉了揉眼睛。
开场舞结束,报幕的主持人小姑娘缓缓走上了台,甜美动听的女声在话筒里徐徐响起。
“接下来的节目很特别,是一场学习经验分享会。分享者大家早有耳闻,我报出他的名字的话,台下的同学们,尤其是女生,肯定会尖叫。他就是我校12级高考状元,我们理科一班的直系学长,枫寒学长。大家热烈欢迎!”
掌声雷动的礼堂里,尖叫声欢呼声穿透她的耳膜,快要把她震聋了。近十年的梦境和现实突然在这一刹那重合,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仿若躁动的鼓点般。
咚咚,咚咚。
少年从第一排起身上台的身影浸入炫目的七色光影中,模糊不清。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枫寒。
那个她爱了很久很久的,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