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未曾眷恋过我的家乡,我曾那么炙热地向往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厌倦这宁静的如死鸟般沉寂的村庄。然而却总在某个下雨的黄昏,想起被这方水土滋润的岁月......
孩童时期我是曾相信精怪的存在的,但不为惶恐,反觉欢愉。沉睡在湖底里镇守村子的蜈蚣仙,哄孩子入睡的萤火虫精灵,方块电视机里放的聊斋志异,亦多半是精怪报恩的故事。那些美艳动人的女子,几世轮回,千百年的等待只为那人今生的路过,回报前世的露水情缘。这种种的美好使我相信乡间每一条鲜活的生命都是善意的精灵,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寻觅这人间的芳菲。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闭塞的村落里度过的。在村子的尽头是一个大湖,湖水静静的,像永远保持着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看久了,容易让人慌了神,这是村子的禁地。奶奶说这湖住着蜈蚣仙(我们的村子叫做蜈蚣塘),每年阴历七月十四那天,家家户户都会往湖里扔一些供品,以祈祷仙子守卫村庄。年少顽劣,好些日子村子里的孩子背着大人成群结队到湖边游玩,胆子大一点的孩子更是潜到水中去,欲窥“仙子”的秘密。不料放牛的老伯偶然路过,气得牙齿打颤,挥舞着手上的鞭子直冲过来“造孽啊,怎么敢打扰大仙休息!”青绿的藤条“啪”地一下抽打下来,眼泪与皮肉一起绽放,刚爬上岸的孩子裤子来不及穿,便赤身飞奔在乡间小路上。
最爱的是夏天,在晨曦与夜半,蝉鸣声此起彼伏,知了像似抵挡不了灯火的魅力,总爱到家里为孩子歌唱。却往往被孩子折断翅膀,塞进瓶子结束短暂的一生。我真的看见过无数的萤火虫飞舞,不是在宫崎骏的影视作品里,而是在田头地角上。夜半休憩,我总习惯把窗户打开,熄灯片刻,三三两两的萤火虫徐徐地飞进了我的房间,跳跃式的回旋,旋转式的飞舞,绿莹莹的微光驱散了孩子对黑夜的恐慌,这可不就是城堡里的精灵吗?长大后的某个黄昏,当我身处城市,看着云层点点掩盖夕阳,黑夜渐渐吞噬白昼,而华灯初上,夜未央。灯光延续了白昼,上演不属于我的繁华,倏忽生了一抹忧伤,原来我曾经拥有过漫天的皓月星辰,却庸俗地去追逐城市里人造的霓虹灯。
我总爱向朋友吹嘘我与一条白蛇的不解之缘,我会手舞足蹈地叙说我们的遇见,甚至会添油加醋地描叙白蛇的形象,友人揶揄,我自乐。唯有奶奶总怜惜我被精怪摄了魂,懊悔当初带我进山林。
那时村子里最富有的一户人家准备栽一片橡胶林,号召村子里的人到山里去捡橡胶果子,可与之兑换钱财,于是家家户户的孩子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找橡胶果子。
奶奶说,“附近的都被捡完了,咱们要往山林深出走去。”慢慢的人烟稀少,再前行,目光所至,仅余我和奶奶相互搀扶的身影。我未曾来过此处,与前面明显的被人休整过的单一的橡胶林截然不同,这里的树木品种不一,大小各异,有些杂草高达一米,一些树木横着生长,根茎在地上蔓延,树木过于高大浓密,竟把天空遮住了。些许阳光透过叶缝投下斑驳的剪影,却没能驱逐这瘆人的诡异。此时橡胶果子已难寻觅,而我和奶奶兜兜转转也走不出这荒山野岭。
凭着孩子旺盛的精力,我一蹦一跳地把奶奶落后在十多米之外。定睛一看,约莫五米开外有一个大洞,边缘铺满树木枯叶,些许藤曼往下攀延,里面深不见底漆黑一片,犹如地面上的一个大窟窿。只一眼,便是永远,直叫人畏惧。然而终究是小孩,好奇是大于畏惧的。我只想往前,近一点,再近一点,一窥这深渊的秘密。一步、两步,我的步子不再欢快,恐惧后知后觉地蔓延,黑洞似乎感知到我的到来,洞口边的叶子微微颤动,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回响。霎时间一条白蛇从洞口窜出,而后循于枯叶间游走。我连连后退,哭腔撼动了山林。疾奔前来的奶奶一把把我抱着,用手捂住了我的眼镜,喃喃道“没事没事,什么也没有”而我却用最后的余光撇到,白蛇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最后是如何走出那片山林的了,只记得我在奶奶的背上睡着了。
这些年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搬走了,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回来这里祭拜一下先祖。年前回去了一次,村子有些冷清,比记忆中干净了些许,剩下的人更加苍老了。纵然是曾经尖酸泼辣的娟婆娘,也在岁月面前低下了头。一切都是陈旧的,房舍、篱笆、院子里的龙眼树、菠萝树下摇蒲扇的七婆祖.......
特意去大湖那里走了一圈,昔日无人问津,如今正在发展生态渔业。
碰见几个小孩在湖边嬉戏,我故作惶恐的讲:“在这里玩水会激怒低下的蜈蚣仙的。”
“切”,较大的孩子先开的口,“我妈早就和我们说过那是假的啦。”
我一时语塞,再望向湖面,灼热的阳光投射到浩渺的湖面上,那种朦胧的神秘的勾人心魂的诡秘已烟消云散。那些陪伴童年的精怪已在晃荡的岁月中遗失了存在的意义,一同消逝的还有曾经的童趣、温存、惶恐、挣扎、惊喜、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