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与写作素来匹配。
这样的态度的意思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写作。
我只是坐下来,铺上纸张,写。”
——《解我无解的毒瘾》
人们真实的生活来自于镜子的背面。而现实的世界,是镜子背面的世界投下的暗影。
苏瑞雪是一个小孩子。1992年的时候她7岁。那一年有许多事情发生。一件成就了她。而另一件几乎毁灭了她,嗯,几乎。
那一年冬天的时候,还下的挺大的雪。在她生日那天。她探进雪里。世界静谧。好像是和自己独处。在那样的独处里,灵性好像一只鸽子落在她的身上。她忽然想起,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
譬喻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在那个生日里,她忽然了悟了譬喻的能力。
——而文学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巧言乐色。直白的说话是,“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而文学的说话是:“我将玫瑰插入瓶中 再慎重地看它枯萎 将玫瑰的残骸扔进垃圾桶 却不知它倒映出了我的孤寂”——文学是描摹出了一个容器。是除了你要说的不说,什么都说。文学是一种欺骗。因为倘若不欺骗人,写作者无法面对有生的孤独。
一月的时候下了场大雪。那场大雪之后,她投了一篇故事给当地报纸。结结实实获得了天才少女之名。
当时的人们都还认真得淳朴。此后,妈妈每一天都牵着她的手上街。像连体婴一般绝不放开。别家大人看她的眼神,兼具着看珍宝与怪物的神色。别人家的珍宝与怪物。小心翼翼地对待珍宝,小心翼翼地对待怪物,担心她的身体里有一日飞出死灵。自此别人家的大人都对待她小心翼翼。自此妈妈永远与她如连体婴。手拉着手去逛街,手拉着手晚上散步,手拉着手睡觉。说不清怕她碎掉,还是怕她忽然有一天走进月光里。
非常小心。
非常珍惜。有时候侧面的余光透出畏惧。
那个故事出现在报纸上。那个故事出现在铅字里。怀揣着人们对于未知世界的莫名恐惧。……无论如何,这是个天才少女。这是个未来的摇钱树。看她妈妈对待她的样子。人们如此说。然后这件事就被慢慢淡忘了。
第二件事是,从秋天开始,她陷入了一种魂游。这种疾病跟了她很久。一开始,她只是走着走着路,在马路上,忽然会停下来。然后看见一个花盆,碎在面前的地上。后来,后面的有一次,她在上学,走在通往教室的楼梯上,忽然就俯下了身子,好像是变成了什么动物一样,“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学着狗狗,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她仰着头……看见了教导主任一脸惊愕地站在了楼梯上。
她妈妈带她去了医院。
医生没有说什么。问了父母之间的关系,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头,给她开了一些很像维生素片的糖。或者很像糖的维生素片。她说不好。她放在膝盖上数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片,一二三四五六七,她睡着了。
事情并没有变好多少。
她一直睡到了回到家里。妈妈眼色慈悲地看着她,从未有过的慈悲,妈妈带她看各式各样的医生,她渐渐上学比较少,大段的时间用来睡觉。后来的有一天,舅舅冲进门来,带来了另一个面无表情戴着眼镜的先生。你的事情有办法了,他说。
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跳大神的先生、寺庙里的香灰。另一件她没想到的事是,妈妈从未放下她,就算再也没有人说她是天才少女。
她的生活毫无改变。就像活在一个长长的梦里。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一个傍晚。是舅舅找来的医生,从报纸上看来的小广告。
舅舅带来的人,留下了一张名片走了。后面的事都是秉持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来进行的。她也并没有很记得。只是许多年后,她会回忆起那些事。事情就像风烟里的香灰一样,一开始就摆出了预兆的痕迹。但是当时的她白睁着眼却一无所知。
后面她会想起那天的事。回想起来的时候,有些奇怪,好像一切都笼罩在了风烟里。然后,慢慢慢慢的,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一个街道。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有点奇怪。我是说,一般的街道会有烧饼铺的气息,炊烟的气息,烧烤摊的气息——叫卖的声音,孩童哭闹的声音。没有。她恍然大悟,她是在自己的梦里。在梦里她走过了一条现实了走过的街道。妈妈载着她,妈妈载着她在自行车后座上。妈妈也并不说话。
路迷梦掩藏。因为是梦她觉得安全。她或许也产生过也回头的念头,但是也没办法开口说出来。自行车向前行着。声音全无,路途掩藏。自行车是唯一真实的事情。然后,到地方,她终于可以开口,她说,妈妈,我们可以回去吗?
来都来了。妈妈说。于是她选择了闭嘴。她知道成年人的逻辑。
一切充满了虔诚和不可测。屋里两个医生,一个见过,一个没见过。一个戴眼镜,另一个也戴眼镜。她不认识他们两个任何一个人。他们和原先的医生不太像。笑起来很好看。她无法具体地描述他们。她看不见完整的他们。
——时间是碎片,而且静默无声。
她是在回忆里望着他们的。然后,回忆里,她知道妈妈放下了她,出去了。那两个人对她说不怕。说她后面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她饮下了一杯混了两片药品的饮料。Coca Cola。我看过电视里这饮料的广告,她想。
她记得品牌、名字和暗号。
“你不会记得任何事情。”戴眼镜的笑眯眯说。
她想,他们弄错了一些。但无论如何,她不记得大多数的事情。她很努力去回忆的时候,首先想起了的仍然是那条烟雾弥漫的道路,和路两旁齐齐两排银杏树。而她能看见的,就是正在骑车的妈妈,露出了一片背影。
她曾经希望那段路永远都不要到头。
除此之外,所有的回忆都显得不够真实。她记得两片药投进饮料里。医生彬彬有礼地征求了她的同意。她记得他们向她承诺: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只会醒来,不记得任何事情。然后回去过你的生活。
“我的病会好吗?”她想,妈妈大概想要一个比较容易的小孩。
“你有病吗?
——所以这怎么知道呢?”
她觉得无解。为了这个无解。她接过了那杯饮料。无论如何他们似乎有些不同。
她不记得这两个人任何一个的脸。后面舅舅有去找过,再也找不见了。“走江湖卖药的,如此而已。”这样总结。
醒来的时候,妈妈在她旁边,笑眯眯地扶她起来,问她渴不渴,给了她水,给了她另外两颗药。“消炎药,仅此而已。”一位眼镜君笑眯眯解释。她沉默着吞下。
她对此感到非常意外。整个治疗过程,就像埋在水面下一样,她什么都不记得。产生的结果只有两个,一,她的病就此好了。二,她忘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
两天后,她把自己换下的内裤藏在了被子底下,那上面沾满了血渍。已经干涸,她认为是腹泻的失禁。
世上没有巧合。世事是神的案前摆好的拼图。只是有时候,你会窥见一角。并等待以后拼上其余。
妈妈发现她那条内裤的时候,命令她抬起双腿,检查身体情况。自然不了了之。那个下午隐藏在了迷雾里。没有人会提起。没有人再说得清。奇妙的是,她从此不再有失魂症状,又成了可以拎出去炫耀的少女,于是那个下午巧妙地埋在了迷雾里——失魂是精灵的事情,是与另一个世界的关联太深。但是那个午后,她被拉近了成人世界。无论她自己是否记得。
“痛不痛?”妈妈问她。
她并不记得。她并不记得疼痛。她也不记得不曾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但是那个检查发生在今世。成了一个不愉快的收尾。一个不甚了了的证明。成人世界的窃窃私语的指责。“终归是你自己下贱。”那一个分开了腿,令人检阅的姿势,成了她童年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