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杨小易毕竟小孩心性,坐了片刻,忍耐不住,伸手扯扯容闭月衣袖道:“妈,每次饭后你都给我说个故事。今天也说一个吧。”
容闭月听他提起以前之事,不由想起当初一家三口饭后在一起谈笑。杨易之纵然白日公事再忙,晚饭后总要陪她们母子说笑一阵。如今小易一说,又触动她心事,还哪里有心情说什么故事。她伸手握住小易的手,轻轻道:“妈的故事都说完了。你累了就早些睡吧。”
小易见母亲心情不好,也有些悻悻,低下头不再说话。顾今朝招手道:“小易来,顾叔叔给你说个故事。”杨小易听他有故事说,便松开容闭月衣襟,坐到顾今朝怀里。顾今朝抚着他头,眼从窗子中望出去,悠悠道:“十三年前,顾叔叔刚学成武功,离开师父闯荡江湖。那时的江湖……真是个好地方。”
杨小易问道:“顾叔叔,江湖在哪儿?”顾今朝听他问,暗道:“看来他母亲并未和他讲过江湖上的事。杨兄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江湖中事。”他微微一笑道:“江湖么……这个……”顾今朝突然发觉竟然对这个小孩子说不清什么是“江湖”。他顿了一顿道:“如果一个人学了武功,又去与别人打交道,那不管他在哪,就算在江湖中了。”杨小易似懂不懂地点了下头。顾今朝暗道:“其实学不学武功又有什么关系?在不在江湖又有什么分别?”
他接着道:“那年我一路仗剑载酒,游历天下,从川西沿江东下,过湖广,下两江,转而北上,出徐州,入山东,直到泰安境内。我本想在城内逛一下再登泰山,当时便在泰安城内四处闲转。泰安城本不大,不过半天时间便转了个八九。我正准备找个小店休息,突见街上人群向一个方向拥挤,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我随着人群挤过去看,中间却是一个衣衫褴缕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面黄肌瘦,显是穷人家孩子。她旁边还端坐着一个鲜衣小帽的中年人,看模样似是哪家的下人。此人正喋喋不休说道,‘别看她年纪小,可是能干,十五两不算贵啊,大家好好看看啊……’我当时听他话中意思,料是这贫家女孩父母欠了他家主人的债,无力还债,便拿女儿抵债。这些事情我也见得不少了,本想伸手救了这小女孩,但身上也没有多少银子。若是除去这十五两,今后路上的盘缠便成问题。我犹豫中,周围人群也是议论纷纷,但无人出头。”
容闭月见他眼望远方,悠然出神,似是沉浸在回忆中,声音不急不徐,却连绵不断。显然此事虽是十几年前旧事,但在他记忆中丝毫不弱。
只听顾今朝又说道:“那中年人见他吆喝半天,无人答应,便有些着急。他伸脚在那小姑娘身后踢了一脚,喝道,‘别总低头哭丧着脸!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小女孩被他一脚踢得向前一个趔且,险些跌倒,不由得抽泣起来,却又不敢哭出声。我那时看得心头火气,正要挤过去。忽然那边有人大声道,‘就是欠你十五两银子,也由不得你如此!’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书生挤出人群。那中年人斜眼看他,哼哼两声道,‘十五两银子,你拿得出再来指手划脚。’说着伸出手一摊。那书生脸色慢慢涨红,猛地伸手在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顺手扔到那人手里。那人掂了掂,嘿嘿道,‘这才十两,还差五两呢?’
那书生又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又掏出一些散碎银子。他一块一块数来,算起来只有四两有余。这书生脸色已变了,打开随身包裹,抖出包裹中压在衣服下的一些铜钱。那些铜钱滚了一地,他一枚枚拾起,交给那中年人。那中年人见他也是个穷书生,此时却笑嘻嘻地看着他,用目光过了一下手中的银钱,道,‘好!还差五文!’那书生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见他已经倾尽身上所有,那人未免太也刻薄,当时掏出五文钱抛过去,喝道,‘给你五文!’那书生看了看我,轻声说了声‘多谢这位仁兄’,但突然伸手撩起长衫,从腰带上拽下坠在荷包上的一枚制钱递过来道,‘不劳仁兄了!’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这书生自己已一名不文,却还这样硬气。如此一来,我倒不便拒绝,只得伸手接过。那书生如释重负,拍了拍手,拉起小女孩道,‘你快回家去吧……’”
顾今朝讲到此处,听得头顶上“喀”的一声轻响。他住口不言,转眼看容闭月。见容闭月也正向他看过来。两人眼光一对,心照不宣,知是屋顶上有人到了。
顾今朝凝神细听,不到片刻时间便以了然。屋顶窗外,古庙四周,有人悄悄掩来。他再听一时,对着容闭月伸出四根手指。容闭月点点头,知道顾今朝的意思是有四人来袭。眼看一场大战又在眼前,她伸手拉过杨小易。杨小易不知顾今朝为什么讲着讲着故事,却突然住口不说。他用手拉住顾今朝的衣角,“顾叔叔,你还没讲完呢……”
顾今朝点头,“小易,这故事本来很长,今日晚了。我只告诉你,你知这书生是谁?”杨小易不解摇头。容闭月却早已猜出八九。顾今朝道:“这书生便是你爹。他那年本是去进京赶考,这一下花了身边所有盘缠。你可知他如何上京?”这下连容闭月也不知端的。杨小易听这是他爹的故事,眼睛一亮,听顾今朝接着说道,“他竟沿路乞讨,直到京城。”容闭月大出意料,不由“啊”了一声,心道:“易之怎地从来没跟我提起!”
顾今朝道:“我也曾暗地在他住处留过一些银钱,但杨兄总是分文不取。我一生还未见过如此风骨之人。倾囊济人之难,却不受人点水之恩。只此一事,顾叔叔便交得你爹这个至交朋友。”容闭月听得此时,已是泪眼盈盈。
顾今朝叹一口气,“你爹的风骨,顾叔叔远远不及。”杨小易听他如此夸奖自己父亲,神色一片骄傲。
顾今朝顺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道,“小易,当年我劝你爹官场险恶,不必太过涉身其中,你爹却只答我八个字。顾某自愧不如。”他最后一句突然提高声音,震得庙宇内嗡嗡直响。杨小易坐直身子:“我爹写的是哪八个字?”
顾今朝树枝一颤,在地上唰唰写起来。容闭月长身看去,见顾今朝一根树枝笔走龙蛇,在地上写了八个大字:我辈不出,如苍生何。一股豪气扑面而来。容闭月见字大惊。这八个字的壮志豪情,直逼云天,倒在其次;顾今朝手中一根树枝,划在方砖砌就的地面上,便如在纸上挥毫泼墨一般无二,点点如桃,撇撇如刀。树枝入地,嗤嗤作响,石屑纷飞。劲力所至,如利刃劈削豆腐。其内力灌注之下,一根树枝竟不下于自己怀中的昆吾剑。
顾今朝字刚写就,容闭月听屋外又是一声轻响,接着几点声音远去。顾今朝微微一笑,容闭月点头。顾今朝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窗外之人必是自知不敌,已经退去。这几人想来又是一路杀手,武功未见得高过前几拨人马,但好歹算有自知之明。
顾今朝松一口气,站起身来,刚迈出两步,猛听到一阵细微绵长的呼吸声在窗外若有若无。听这呼吸之声,来人内力悠长淳厚,不在自己之下。方才这呼吸声被另外那几个人掩盖,竟是一直未曾发觉。此人若也是敌非友,实是劲敌。
他沉吟片刻,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由朗声道:“窗外的朋友,何必藏头露尾,便请现身相见。”
那呼吸声突地一顿,显是也未料到他会出声相邀。一阵爽朗的笑声忽然响起。这笑声一起,顾今朝身子就是一震,人便如木雕泥塑一般呆立在当地一动不动。随着笑声,一条人影飘进庙中。顾今朝脸上如同寒霜笼罩,冷冷道:“二哥,你来了。”来人不慌不忙,踱步到顾今朝身前。“老四,我当然要来。”
顾今朝退后一步,“二哥,咱们的规矩,我接了这买卖,别人不应该再插手了吧。”来人道:“老四,你还知道咱们的规矩么!我本就奇怪,平日来了买卖,你总是甘愿筹划、设计、埋伏、接应,绝少自己出手,这次却争着出头。要不是大哥看出端倪,叫我跟了下来,这次我们兄弟可栽到家了。初时我还道你不便下手,后来看你一路击退‘满天星’、‘五更断魂’、‘七绝斩’这些人马,也以为你为了我们兄弟顺手除去他们。今日一战我才看出你竟是舍了命护着她们。我问你,得意楼‘三魂’败在你手下,那孩子完全在你掌握。那时你怎么不趁势要出东西?”
顾今朝静了半晌,涩声道:“二哥,难道你我十余年兄弟,真要反目不成?”
来人面上笑容也渐渐凝住,“老四,不错!难道你为了这女人,便不顾我们十余年兄弟之情了么?”
顾今朝忽然叹口气道,“二哥,就算我求你一次。”来人摇头道:“老四,若是私事,便是要了二哥这条命,我也没有二话。但你我一入这行,有些事便由不得自己了。道上的规矩你难道不知道么?”
顾今朝额上青筋一现,沉声道:“二哥!此事一了,我便退出江湖。以后江湖中就没了我顾今朝这号人物。”
来人冷笑道:“老四,就算我答应,大哥能答应么。不是二哥刻薄,你嘴唇一碰,江湖中没了你顾今朝这个名头,说得倒轻巧。春江花朝秋月夜的名头,可坠得起么?大家都随你退出江湖么?”
容闭月听到“春江花朝秋月夜”几个字,身子一震,颤声道:“连雨江……连二爷!”
连雨江回过头来,冲容闭月微微一笑,“杨夫人,当真是真人不露相。你今天若不出手,我们还不知你是南海容家的人。一人破了‘天罗地网’兄弟这等山西境内了得的杀手,好俊的身手!”
容闭月击败“天罗”一半仗了手中的昆吾剑。至於“地网”,则是顾今朝废他双手在先。但她此时既知对面来人便是名震江湖的“春江花朝秋月夜”二当家连雨江,连一句“过誉了”也说不出口,只是愣在当场,心中翻腾不已。
她自然知道“春江花朝秋月夜”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组织,崛起江湖不过十余年间,风头已直逼黑道第一杀手组织“雪落无痕”,大有与其一争雄长之势。今日日间“天罗”听到顾今朝的名字曾脱口说出“春江花朝秋月夜顾今朝顾四爷”,容闭月那时心下便是一惊,但念及顾今朝与杨易之生死之交,一路出生入死护送自己母子,并不疑有它。如今连雨江突然现身,听他们两人对话,此中显然大有隐情。刹那间,她心中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难道顾今朝是“春江花朝秋月夜”派来杀自己母子的?难道他们合计好在此会面?但听他们对话却又不象。
她瞥眼看去,见顾今朝身子微微发抖,显然内心也激动已极,正在难以决断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