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一:我的堂哥安盛龙

他是我堂哥,我爸爸的堂哥的儿子。

其实说是堂哥,我也从没叫过他哥,因为他就比我大几个月而已。加上又是同学,那都是平等的关系,不存在长幼之分的。所以直接叫名字,安盛龙。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一个班。我学习成绩好,是班里的优等生。他学习成绩差,也不调皮捣蛋,在班上属于默默无闻型。站起来知道班上有这么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般情况下,老师和同学都想不起他。我心里念着他是我堂哥,所以每次收作业本的时候,会故意跟他说几句话,表示我对他的关心。那个时候,学生之间的帮派是很明显的。优等生是优等生的帮派,差等生是差等生的帮派,两个帮派之间,互不干涉互不来往。所以不知情的差等男生看见我一个尖子生跟他说话,就会背地里起哄,说我对他有意思。面对我的关心,他也不抬头看我,对我问的话敷衍两句,眼睛盯着手里的魔方,手在魔方上不停地转,转,转。对周围男生的起哄,他假装没有听见,脸不红心不跳,不愠不火,眼睛和手还是不离魔方。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他因为学习成绩差,家里条件又不好,就没有继续上学,听说跟着他哥哥去贵州一个煤窑打工了。

再后来,慢慢不再关心他的消息,也就慢慢忘了这个人。

再有他的消息,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那年回家过年,听到我妈说收到了他结婚的请柬,我这才想起来他。因为我长期在外,平日跟那些亲戚没有太多往来,又不太想被各种人嘘寒问暖,所以我没有去参加婚礼。等我妈参加完婚礼回来,向她询问关于婚礼的情况,我妈说媳妇儿二十不到,是在贵州打工带回来的贵州妹子,小个头,黑黑的脸蛋儿,就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怪机灵,见了谁都是一口羞涩的笑。说安盛龙长变样了,虽然只比我大几个月,但是看起来像是有三十岁了。可能是在煤窑呆的时间太长了的缘故,像是一脸的煤灰洗不干净似的,看起来蒙了灰蒙蒙一层。

婚礼很简单,因为是远方的姑娘,也没法按照老家的习俗从娘家接亲,所以新娘子提前一天安置在我伯母的一个姐姐家里,就当是娘家了。请了当地的土婚庆,扎了个拱门,搭了个喜台子,新姑娘儿就请进门了。

我替安盛龙高兴,毕竟娶上了媳妇儿。对于我们一个鄂西南山区的贫困县来说,一个家境贫寒的适龄男性青年能够娶到老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所以这些年来,很多贵州云南等更加贫困地区的女孩儿被出去打工的男性青年娶回来,很多都是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先怀了孕生了孩子再去领证给孩子上户口。安盛龙的媳妇儿就是其中的典型,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却还不到二十岁。一个刚成年的远方的姑娘,远嫁依然贫困的他乡,没有任何亲人可以依靠,除了那个男人,这着实需要勇气和爱。

或许,她是真的爱安盛龙吧。我有点儿后悔没有参加婚礼,这样的女孩子,我想跟她聊聊天儿。

我总想着能够有机会见见她,也再见见安盛龙。初中时候,他坐在角落,我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他没有抬头看我,继续转魔方的样子,已经在我脑海中定格了,挥之不去了,成为越回忆越清晰的一个存在了。我希望他过得好,希望看到他跟媳妇儿幸福恩爱。可是这种想法,成了永久的遗憾。

过了两年,我回家过年,就听到了关于他媳妇儿服毒自尽的噩耗。

事情是当年秋天发生的,只不过我常年在外,消息一直没有传到我这里。听到消息的我,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在了解缘由后,一声长叹。不是痛苦,也不是哀伤,而是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无力感。

事情是这样的:安盛龙跟他媳妇儿结婚后,他媳妇儿因为已经有了身孕,所以就留在老家养胎生孩子,安盛龙继续出去打工,并定期给家里寄钱。婚后家里重新翻修了房子,欠了些外债,所以经济压力比较大。大伯和大伯母一辈子的老农民,所以用钱自然是省了又省,平时对儿媳妇也比较苛刻,在用钱方面管的比较严厉。有一天,安盛龙一如既往地往家里寄了钱,让媳妇儿去镇上取了用。于是媳妇儿就带着不到两岁的丫头约了同伴去了镇上。

可能是太久没有买新衣服的原因,刚好取了钱,那天就给自己买了两套衣服,给丫头买了两套,又给丫头买了一些玩具和零食。回来之后,大伯父和大伯母一看,买回来大堆小堆,想着家里还欠着一屁股外债,就发火了,一个劲儿埋怨儿媳妇不懂事,不会持家,连续几天都在责难儿媳妇败家、破财,还让儿媳妇去把衣服退掉。

安盛龙媳妇儿是个单纯老实的女孩子,面对公婆的无理埋怨和苛责,一方面觉得自己委屈,另一方面想到现实债务累累自己花了钱又觉得惭愧,于是憋着一汪子的泪往肚子里吞,各种情绪一上来,想到自己在他乡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觉得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就把家里打庄稼用的敌敌畏拿出来,咕隆隆喝下去了。

惊闻噩耗的安盛龙从煤窑爬出来,第一时间不是回家,而是跑到老丈人家,给老丈人丈母娘磕了三个响头,在青石板上把额头都磕出血来,把当年打工存的钱都给了他们,而后踉踉跄跄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回到家的安盛龙,没有看父母一眼,面对他们的解释,他一句话都没说,抱着年幼的孩子,静静地在媳妇儿的床前坐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从房间出来,眼睛跟太阳一样红,面对前来吊唁的乡亲们,高声说了句:我媳妇儿回家了,出丧吧!

待坟填起来,像个小山头,没有墓碑,因为年龄小,也没有花圈,只有几扎白纸,在秋风中随高高的枯茅草飘动。年幼的丫头还不懂得什么是生死,抱着自己的小熊玩具爬一身的泥。安盛龙跪在坟前把媳妇儿的衣服一件件的烧掉,眼泪才无声地啪嗒哒往下掉,大颗大颗的,掉在灰烬里,打出一个个青青的小圆圈。

第二天,他就带着年幼的孩子走了,大伯父和大伯母竭力让他把孩子留下来让他们看管,他没有理睬,也没跟他们说一句话,就走了。

出去的几年,听说他一直没回家,也没跟大伯父母通过电话,只是过年托同乡捎了些钱回去。我不知道他带着孩子一个人是怎么在外边生活的,又要打工,又要给孩子当爹当妈,上班的时候孩子又如何照管。我只知道,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今年国庆,算起来,孩子已经五岁了吧。听说他承包了我们那个村儿的农村淘宝,在街上租了个门面支起了生意。于是,我决定去看望一下他。

门面租在街东头,墨绿色的门开一半合一半,门上挂了一个大红店招,“农村淘宝XXX服务点”几个大字,下边是两行小字标注的经营范围,幼圆体的“农村淘宝啥都有,快递送到家门口”的广告语显得格外突出,一辆车身橘红的面包车停在外边的场坝上,车身打着“XX村淘”的广告。

我进了店,没人。二十平左右的房间,一台台式电脑正对着眼,门边有个煤气炉子,上边放着一个炒锅,再往里一点儿,有一方桌,桌子上摆放着各种炊具。其他的地方随意堆放着几个盒子包裹,还有几个蛇皮口袋。再往里有一个房门开着,隐约可见一张床和大大小小的包裹盒子。

我叫了声“老板”,“来了来了”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我们四目相对,没有认出彼此,我说是安盛龙吧,他说是啊,你是?我报上姓名,他才笑起来,说稀客稀客,快坐快坐,边说边给我拉一把漆的同样橘红的木头椅子。待我坐下,又去给我倒水。我打量了一下他,只有两个字,清瘦。上学那会儿就瘦,现在架子撑开了,更显得瘦,颧骨高突,但是却比想象的要白。可能是这几年没有在煤窑做活了的缘故吧。他倒完水,也拉来一个椅子立我对面坐着,然后两个人开始寒暄。

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无非是这几年都在做什么啊,农村淘宝是否好开展啊,生意好不好做啊之类的。他比之前健谈了,除了回应我的问题,还能主动问我的情况。罢了,说一句,还是你们好啊,生活过的有品质。我忍不住笑起来,有啥品质啊,每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拿着买白菜的工资,操着卖白粉的心,每天睁开眼除了花钱还是花钱,已经快要混不下去了。

他说各有各的活法,人的命运,是上天的决定,从出生就安排好了的,你可以反抗,但是,你永远不可能走上另外一条不一样的路,能做的,也顶多就在那条路上走走捷径而已。上天给你指的这条道路,你就不可能走到那条道路上。就像你和我,我注定就是各种折腾想方设法维持生计,你就是读书读书再出来当白领,在大都市里顶着压力享受繁华。所以,认命最好,认命才能活的轻松点儿。

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多,我有些惊诧。但是,却又不得不叹服,这么些年,也或许正是他这样的豁达精神,才支撑他在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上摸爬滚打。

有那么一会儿,我是沉默的。他为了打破沉默,起身去给我加水。我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那个贵州女孩儿,那个给他带来爱,带来痛,带来新生命的女孩儿。我想问,但是我怕揭他的伤疤。于是转问他小孩儿是否也在这边,他说在呀,跟小朋友在外边儿玩儿呢。我说好快啊,真没想到,一起同窗,再见,你孩子都四五岁了。

他点燃了一根烟,头从大门往外看过去,正往嘴里送,又扭过头来问我是否介意,我说不介意,你随意,烟圈就吐出来了。他吐出来的烟圈很漂亮,像一朵一朵的云,缥缈的,却又感觉到厚重。应该是抽了很多年吧,我想。他吸的很慢,吐的也很慢,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我感觉得出来,是黯然的,也或许是释然的吧。毕竟,他都说出了那样的一番话呢。

突然,我听到一串笑声,一个小女孩儿奔过来,冲他喊爸爸要喝水,他起身拿起水杯迎接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把丫头拉到我面前,让孩子叫姑,孩子羞答答的笑着扭开,他不好意思冲我笑笑,说孩子认生。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小孩儿都一样。丫头喝了水,就又跑开了,冲进了孩子群里。他看着丫头的背影,脸上的笑,似乎是凝固在那里。

“多长时间回去看一次大伯他们?”

听到我说话,他回过神,顿了顿。“不咋回,他们想看孙女儿了,就到我这儿来。”

“或许他们心里一直心存愧疚,你应该给他们赎罪的机会。”我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他愣了愣,笑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哪里有什么罪?这都是命,即便不发生那件事情,也会有其他的意外夺走她的,你大伯他们只是替上帝背了这个锅而已。” 

“那你为何还不原谅?”

“我从来没有责备啊,我只是需要找一种方式寄托我的痛苦罢了,我总不能去找上帝的吧。我能做的,也只有逃离他们,因为逃离他们可以让我忘却,忘却那天她那乌黑乌黑的脸庞!”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想到了自己所谓的那么那么多的痛苦。因为每周五天的早起而痛苦,因为吃火锅排不到队而痛苦,因为被上司批评而痛苦,因为搞不定的客户而痛苦……同样因为这些痛苦,我每天在各种闺蜜群、同学群、呱唧群里吐槽,吐着吐着,打破一个鸡蛋大的痛苦能被我放大到失去一个养鸡场,恨不得因此而活不下去,恨不得把那些让我痛苦的存在体都用激光枪扫射……

在安盛龙面前,我脸红了,惭愧了,失语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觉得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而面对这样的安排,我只需要去接纳就行了,用一种平和的、安静的方式!

我站起来跟安盛龙道别,走到外边,找到他丫头,塞了两百块钱给她。丫头捏着钱,扭扭捏捏着要去给爸爸。别去,闺女,记住,姑姑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永远爱爸爸,好吗?

丫头点了点头,再次跑到孩子群里,打闹,嬉戏。

我回望了一下那扇墨绿色的门,安盛龙站在门边,看着某个地方,安静的,平和的。

秋阳正好,洒在他身上,金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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