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王宗长的真名是不是叫王宗长,从我有记忆起,人们就一直这样叫他。按说一个乞丐是不需要名字的,没有人会关心这个。然而,王宗长却叫王宗长。
我是不能推测出王宗长的大概年龄的。他似乎总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提一个破尼龙包,手拄一根竹棍。尼龙包里放着他乞讨来的东西,还有一双筷子一个碗;竹棍呢,他并不是完全拄着,因为他挺硬朗的,然而他习惯了弓着腰,习惯了拄着竹棍。他的口头禅是"好好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认识他,见面都会和他打招呼,他一律回答"好好好"。甚至于我们小孩为了有趣叫他一声"王宗长!"他也会笑着点头"好好好"。我曾尝试过和他沟通,失败了,似乎除了这个"好",他不会说别的字了。有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做乞丐的工作需要,而别的乞丐并不这样说。
王宗长也是有家的,他的家在我们前面的村子,但他没有家人。爸爸说,王宗长的父亲是被地主打死的。至于他为什么成了乞丐,没有人告诉过我。所以,远近村子提到王宗长大家都知道,并且我觉得人们对于王宗长挺不错的,没人因为他是乞丐而歧视他。
反正,我们小孩子是欢喜王宗长的。我们都把他当个稀罕物儿,别的乞丐我们怕,唯独不怕王宗长。远远地看到他拄着竹棍,提着尼龙包的身影,我们会呼啦一下围上去,问:"王宗长,好哇?"每次都会得到一样的回答"好好好"。我们不停地逗他,叽叽喳喳个不停,希望他能说点别的什么话,每次他都让我们失望。我们也不气馁,总是乐此不疲。有时候,大人不在家,我们会自作主张舀米给他,然后和他说话。基本上都是我们在说,然后得到无数个"好"。
有一天,爸爸妈妈下地干活去了,只有我和堂哥在走廊上玩。王宗长来了。我们很高兴看见他,就问他"好哇",他的回答自然还是那几个字。我们又问,今天讨到什么好的了?他一边重复着他的口头禅,一边打开尼龙袋给我们看———除了一小把米,破碗里还有几块粑粑。我们还没说话,他很热情地把包向我们一推,要我们吃。我很惊讶,从没想过会吃乞丐讨来的东西,堂哥也懵了。我们看看粑粑,又看看王宗长,各自回家里舀了一碗米,王宗长却捂紧口袋,坚持不肯要。我知道,因为我们是小孩子,他怕我们做不了主。后来,架不住我们的热情,他还是接受了。
有一年的夏天,吃晚饭时,王宗长来了。那时农村忙于双抢,晚饭吃的比较迟。他走在我家门前,是爸爸先看见他的,爸爸问他"吃了吗?"他说"好好好"。我笑爸爸,这问了也等于白问。爸爸跟着叫他别走,又转向我,让我赶快盛碗饭来。王宗长连连摆手,我很高兴——爸爸这是要留他吃晚饭哪!我盛好了饭,夹好了菜,端给王宗长。他连忙从尼龙袋里翻出他的小破碗,示意我把饭倒到他的碗里。我坚持让他用我家的碗,他比我还坚持,我无奈地看爸爸,还是把饭拣到了他的碗里。因为是室外,蚊子很多,还有飞蛾。王宗长坐在门前的木墩上,边吃边说"好好好"。爸爸过去拉他,让他进屋里吃,他笑着说"好好好",却没有动作。于是爸爸蹲在廊上陪他聊,我也端着饭陪着他俩。那个夜晚,我觉得,王宗长像是我们的朋友。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很少能见到王宗长。
大概是四年级时吧,偶然间听到人们在谈论王宗长的死。还是夏天,据说王宗长靠在一个人家的屋檐后,热死的。被人发现时,已经有味道了。他们村子出了一点钱,把他简单地葬了。
我有点悲伤。是的,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的死,对于每个人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影响。人们在唏嘘感叹一阵后,就会忘了这世上曾有个乞丐,叫王宗长,或许不叫。然而,已没人会追究了。
已经十几年了,再没听见人们提起过王宗长了,似乎我们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而我,也只是偶尔会想起这个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