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和我说,他想出门看海,但他又懒得出门。
他就躺着,躺在租来的房子里,虽然他花重金在上海租着一室一厅,但他就常躺在那一张床上。床上有他想要的一切,睡眠、音乐和文字。阳光会透过窗户,撒在他酸痛的眼眶上,提醒他眼睛战损的程度。他也能看见窗外的绿和会爬树的猫。喝酒时他和我说过,这猫比他见过的很多猫都牛,它能爬到三楼高的树上看风景,这是他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见到的。但也可能是被别的猫打了,躲在上面当怂包。他说风景那么好,为什么还要出门呢?
“也许二十五岁是该服老的年纪,像无数的被岁月打焉了的老人,我只能怀念年少时环游世界的梦想,”他躺着,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不,不要怀念,我要祭奠,祭奠这个陈年旧梦,我不能让那年少的梦去得太冤。”那天下雨了,他本该卧床听雨,却突然冲到了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了一桶泡面,站在窗口,看着空荡荡的树杈吃了起来。
出门去看海,一次就够了。“就麻烦我疲惫的身体配合一次,” 斜躺在的床上,他打开手机,开始了这一次的旅行规划。
他想去海南,去天涯海角,去要看蔚蓝的、广袤的海。现在是梅雨季节,南方到处是湿漉漉的天气,灰蒙蒙的天将泣未泣。他打开天气预报,果然海南那里接连十几天也都是下雨的天气。哪里都一样,粘腻的雨季,青苔会爬上皮肤,有啥好去的。闭上眼睛,他抗拒继续构想这次旅行。
“放空,我需要放空,不要被这天气折磨。” 然而慢慢浮现的,是更多相似的前尘。之前梦想是如何比他本体先入黄土的,好像也是有迹可循的。
初入大学时,从小镇到到上海,他兴致勃勃地报名参加音乐会的志愿者,这是他第一次决心拥抱一个奇妙的巨大的世界。但了解到学校位置处于偏僻的郊区,活动结束后,要一个人乘深夜11点的公交车从市中心返回昏暗的校区,他一下子打了退堂鼓。
他害怕但他不死心,想找个队友一起。他穿上他想穿的黑裙子,画上带着闪片的眼影,试着展示他最真实的一面,邀请他新认识的室友,他的室友摆摆手表示没兴致。上海果然这是个包容的城市,室友没有评价他的服饰,只是对他玩味地看着穿着裙子的他。出师未捷,由此他仿佛就对出门闯荡这件事失去了热情,借口是他地处上海郊野,地偏心自远。
毕业后终于来到了市中心做国家的建设者,简称打工。在大城市的夜里浪起来,去蹦迪或是撩汉,听着挺像打工人该有的消遣。而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迎着美美的夕阳下班,牛马不想加班,想回棚里躺着耍会手机,哈哈,原来这也这是奢望。但偶有类似的对话发生:
“最近有空吗?一起去旅行。”出现一则消息。
“好啊,去哪?”
“长白山爬个山不?
“太冷。去海边呢?”
“啊,不想”
“那下次再约吧……”
于是就没了下次。长大后我们带着不高的兴致,有不同的目的地,不约而散。
他也庆幸着这一场场夭折的出游。旅行对他来说是充满矛盾的诱惑源。是大海的召唤,是人流的拥挤、是烈日灼烧。脑海中投射出自己旅行诡计落空的悲惨结局: 花好多心血筹谋的一场逃离,满是激情地前往,疲惫而归,余下空落落的心。就像此刻,他害怕从一场雨季逃离,就是为了与另一场雨季相遇。
但他就是无法摆脱大海的呼唤,到底为什么它充满着魅力?是蓝色,是自由吗?是吧,他爱这抽象的臆想。他感觉这即将是他离海最近的一次。因为不久前他勇敢地辞职了,完成了重大的人生革命,孕育了自我的新生,快乐了好一阵。他做着一些兼职,他一个人待着,也会走进厨房,为自己做上一顿午饭,然后洗刷盘子,自来水冲过指尖,海水也在颅内将他包围。他好像很快乐,心空荡荡地飘着,不再那么累。趁着大家都疲于奔命的旅行淡季,就把这很久之前的梦想拿出来晾晾也许也不错。
雨声不停地在滴落,敲打着他摇摆的想法。已经看了那么久的天气,怎么能不去?空气里氤氲着雨的节奏,下雨是浪漫的,但天天下雨,空气里只有干不了的衣服的怪味影响心情。此刻他只想出门,去北方吧,大连,那里有海,那里没有梅雨天气。
不知第几次打开购票软件,妈的,这机票越点越贵,三分钟前极其诱人的价格——就在他发消息告诉我他决定一个人出门之后,再打开同一趟航班时——它涨价了。可能是错觉,关了,再开吧。呵,又贵了五十。看来软件判断他一定会出门,于是不停地在杀熟。关掉软件,他决定睡觉,但心里烦得要命,一头关着的幽灵在乱撞,根本无法安眠。他又拿起手机,躺着,看了看攻略,美食、景点、住宿,两三个小时又过去了。
他再一次打开了机票软件,不顾高价,坚持下单。可能这就是沉没成本吧,那么多的时间都花了,不能浪费这已经行动了的精力,去体验吧。他的脚似乎已经踩上了粗粝的沙滩,有微凉海浪拍打着,阳光从穿过淅沥黏腻的黄梅雨,打在他的脸上。
他的心情高涨,他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去拥抱大海呢?他开始搜寻衣橱,有短袖,睡觉运动时穿的皱巴巴的短袖——他很喜欢,但不是这趟出行的目的。连衣裙,成熟的;半身裙,职业的,以前他都喜欢,但那只是上班的时候想这么穿过,却从未真正这么穿过。“过往的失望还是不要来沾染我美美的假期,”他决定去购买一些新的服饰。去逛个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打开橙色软件,开始搜寻他完美之行的盛装。他不要可爱的,虽然我们总用可爱形容他,但他不喜欢这样的形象,他买了一堆御姐的、潮流的款式。通过照镜子看衣服合不合适总是没有用的,你只能看见平面的形象,看不见立体的、动态的自己。
他架起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开始“走秀”。回看视频,穿上新衣后,他背后和肚子的肉凸起,脸色菜菜,也许他该画个淡妆。呵,还是不适合,甚是丑陋。顿时他好累,“也许我真得太难看了,不值得在好看的风景里留下纪念”。“不,也许你只是还没找到适合的,”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退回,他又开始下单!这件吊带还不错,应该可以遮住肉肉,但是上面是可爱的小草莓啊,又是可爱的,算了试试叭,他还是喜欢上面鲜艳活泼的图案的。又一轮“走秀”开始了,效果还不错,可爱还是蛮适合他的嘛。于是又下单了件粉粉的连衣裙,效果也很不错。此刻,他觉得自己虽然胖,但还是个好看的胖子,他可爱极了。
天他那穿着小草莓的裙子和我见了面,我们喝酒,举手投足间他并不娘,但他却真得很爱这样的裙子。他说:”我发现我根本无需为自己的体重外貌而焦虑。我不御姐,我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样。但当下的我状态实在是太美丽了,因为有想奔赴的大海,有合适的衣裙,有努力变成美好的模样。我甚至不该为自己的性别而焦虑。我和这一切都很搭调。你觉得呢?"
"你真得是又帅又美又可爱,下次去海边带我一起,我们一起穿比基尼,姐140斤,活那么多年都没美过。"我羡慕佩服起了他,又被他的勇气撺掇,干了一杯酒,想要站起来跳舞,扎起我的头发,露出宽大肥厚的脸庞,涂上最艳的口红,扭动起来,告诉全世界老娘又美又飒。
这是临行前的一晚,我们折腾到凌晨,他仍为自己的美丽沉醉。他又想看到马上就要去看海了,他真得太开心了。其实没喝多少,但我们都有点醉醺醺的,他还没给自己定下旅店。他本想定廉价的小旅店,但最终还是决定善待自己。一两千的江景房太贵,三四百的小标间也是需要的,不能委屈了自己,他想照顾好旅行时的自己。
现在他已归来,我问他热爱这趟旅行吗?空气中并没有回答传来,只有长久长久的沉默。
“我完成了一场光明正大的祭奠仪式,我把所有的衣裙都扔进了海里,”他说,“挺缺德的,我又把它们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他咧了咧嘴。
为了这一趟旅行,他走了很远的路,挥洒着不多的精力,积攒了一身的疲惫。但二十五岁的他终于明白,他爱大海,所以他要奔赴,没有同行者,就一个人前往。然后,勇敢地回到没有大海的梅雨季节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