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仰毛主席遗容,是父亲本趟行程中最庄重的心事。这份庄重,却险些被一张薄薄的电子票消解成遗憾。小程序上的预约,像一场无声的战役。票一放出,便秒光。我连着两日,指端蓄满了力,却总在点击的刹那,坠入“已约满”的虚空。最终,是百十来块钱,解了这数字时代的围。这过程,本身就像一则时代的寓言:有些最朴素的心愿,在这纷繁的世道里,也不得不绕一点远路,才能抵达它的核心。
天安门广场的安检,是一道又一道的仪式,人与物皆被细致地检视,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匹配前方那片圣地的重量。随着瞻仰的队伍移动,世界骤然安静下来。那队伍长得望不见头,却异样地静默,只有脚步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像一条沉默的河流,向着一个共同的源头缓缓流淌。


步入纪念堂,光线蓦地暗下,空气仿佛凝固,带着一种沁入肌肤的凉意。所有的尘世喧嚷都被过滤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敲打着寂静。我们缓缓绕行,终于,在那柔和的光晕下,看到了那位安卧的巨人。他覆盖着鲜红的党旗,面容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侧目看向父亲。他的脚步凝滞了,脖颈微微前倾,像一个虔诚的学子在默诵至高无上的经典。他脸上惯常的随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极少见到的、近乎屏息的凝重。他的目光,深深地、久久地驻留着,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我无法尽述的复杂情愫——有穿越时空得见真容的激动,有对一个时代的深切追忆,那几乎是他整个青春年华的投射与回响。他没有说话,但那无言的凝视,本身已是一篇最厚重的祭文。

脚步不容久留。当我们重新踏入广场的阳光里,世界瞬间从黑白默片回到了色彩饱满的现实。一种开阔的、近乎神圣的感觉便扑面而来。我们举着小红旗,在国旗下、在国庆花篮前留影。我寻了一个角度,让父亲微微抬手,镜头的错位下,他便仿佛真的拎起了那只硕大而绚烂的花篮。他笑着,那笑容里有种不经意的、与国家同在的荣光,定格在相片里,也定格在我心上。中山公园的郁葱,人民大会堂的巍峨,国家博物馆的沉静,我们都一一走过,用合影的方式,将父亲的身影,与这些曾经只在课本上见过的图腾,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下午,我们便汇入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河流——故宫的人潮。那已不是“游览”,而是一场在人之洪流中的缓慢泅渡。乌泱泱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鼎沸的声浪几乎要掀开那金瓦红墙。我们被推着,走过一座座宫殿,跨过一道道门槛。那九重宫阙的静穆,那皇权的无边威严,在此刻,似乎都被这沸腾的、来自四海八荒的烟火气所稀释、所解构了。
在这摩肩接踵的喧哗里,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悟。这紫禁城,在过去数百年里,是何等的寂寥。帝王的孤影,大臣的恭步,宫娥的悄声,都被这巨大的空间所吞噬。而如今,这前所未有的、属于平凡百姓的喧嚷,不正是一种最磅礴的历史回响么?威权早已风吹雨打去,而这万千的“民”,终于成了这宫殿真正的主人。





傍晚时分,我们乘地铁回酒店。车厢晃荡着,父亲靠着我,闭目养神。我看着窗外流动的都市灯火,心里却异常宁静。
这奔波辗转的一日,这费尽周折才得以圆满的夙愿,其意义,或许并不仅仅在于看到了什么,抵达了哪里。它更在于,在这人山人海的洪流里,我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在于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一道道严格的安检,共同被人群拥挤,又共同在历史的静默与当下的喧哗中,找到了我们微小而坚实的位置。
夙愿已偿,不在景,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