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咖
人在最疲倦的时刻,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走出来的地方。
——题记
桃源就在姥姥家附近,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片地方为什么叫桃源,它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即使大连的绿化程度在东北已经首屈一指,桃源也不符合“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你甚至很少能在这看见桃花。
以一个土著的心态看待这座城市,甘井子区太乱,沙河口区太吵,唯有姥姥家所在的中山区清朗疏阔,颇有灵气。尤其是桃源这片大大小小的巷子,在童年的我眼里无异于爱丽丝和她的仙境。
它有点像上海的弄堂,错落有致,九曲回肠,大部分时间都宁静得让人欣慰。只是这里没有那么逼仄,没有堂而皇之晾出来的衣裳,也没有一竹竿就能伸过去的对窗,更多的是南瓜丝瓜的藤蔓,还有种了小葱和韭菜的泡沫箱。
当然还有更大的区别,因为是丘陵地形,走在这些巷子里,需要不停的上坡和下坡。但因为路边遗留的都是殖民时代的老房子,如果耳机里再放着一首类似于《喜欢》的歌,你不仅不会累,还会不自觉地想起所有在文艺片里看到过的情节。
后来去过鼓浪屿,在那里也看到了历经沧桑的老房子,上坡和下坡的街巷,居然与桃源的一切惊人相似。我和同行的荔枝叽叽喳喳兴奋了半天,几乎要流出眼泪。
是造化吗,是无奈吗。为何人总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做着怀念家乡的事。
人越长大,越难觉得快乐。时代像一条鞭子,逼着你背着石头往山上爬。而那时我每天唯一的期待,就是早上和姥姥穿过这片老房老巷,上上下下,最后来到人山人海的集市,挤在人堆里帮姥姥抢购新鲜却便宜的蔬菜瓜果。春天有开海后的鱼虾,夏天有成堆的金黄色玉米和刚破开的西瓜,秋天有饱满的柿子,冬天有白嫩厚实的豆腐在手推车上冒着热气。返回的时候,即使手臂上的负重让人觉得疲倦,心里依然是兴奋的,脑袋里不停思考中午要不要炒西红柿,鸡腿是红烧还是油炸,出门前刚煮好的绿豆汤,这会儿应该已经晾凉了吧。
那时的我,会想到自己二十多岁时要远离家乡吗,会知道自己长大后要面对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吗,又会不会知道,自己在未来会因为追不上这个高速运转的世界而心酸呢。
人们说起大连这个城市,首先想到的是大海、港口和现代化,又或者随处可见的漂亮姑娘。而我想到的总是桃源那里满街满巷的槐树。是的,这里很少见桃花,槐花却是锦簇。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因为槐树能开出这样的场面,印象里大连的春天总是一年里最美的。南方人在春天要吃春笋,喝新茶,而我童年的春天则是吃春花。我和姥姥把它们一串一串打下来,晒干以后做馅儿包包子饺子,或者清蒸一下凉拌,即使好多年没再吃过,那种植物的清香和花瓣的柔韧,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人间至味。长大以后,别人眼里平淡无奇的玫瑰饼、桂花糕一类,总是让我欲罢不能,流连忘返。原来喜食花朵,是童年留下的习惯。
奇怪的是,桃源的槐花总是很寂寞。她们繁盛的开,再平静的败,最后零落成泥,铺陈街巷。仿佛这里只有我和姥姥知道槐花好吃似的。童年里舌尖上的春天,是只属于我和姥姥的秘密。
一年追着一年过去,能回到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可我知道自己对桃源依然眷恋。只要有机会在姥姥家小住,傍晚散步的时光都交给了这片巷子。我在上坡下坡里总是不断走神,不断溯回,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每次都得姥姥打来电话,催着我才会回去。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担心我在这片离家不足一公里的巷子里遇见坏人,或者别的什么可怕的事,仿佛忘了她的外孙女已经走在奔三的路上,又或者不知道我已经是个习惯独自旅行的人。
一开始我觉得烦,总是挂断电话,回家后硬着头皮听她唠叨。我甚至试图劝说她,那个幼小的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不用她这样担心。可姥姥依然是那样,连唠叨的话都一句不变。
后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连父母都看淡了我独来独往的秉性,朋友也习惯了我来无影去无踪,这世界上除了姥姥,谁还会把我当孩子一样担心呢。
中秋的时候我回去看她,她的腿已经每况愈下,上下楼都很痛苦。可是早起,她还是希望和我一起穿过桃源去集市买菜。她总觉得我瘦了,担心我在南方吃不到想吃的东西。
曾经热闹的早市已经荡然无存,那里盖起了新式的住宅楼,更衬托这片巷子的破败。我们要走的路更长了,相当于从桃源穿出去,去另一条街市买菜。
秋日的晨光把这片殖民地时期遗留的建筑刷上一层历史的金黄。我却无心再欣赏那些房子巷子,因为总担心身边的姥姥会摔倒,况且这些上坡下坡已经让她气喘吁吁,流汗不止。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比我矮了半个头,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仿佛怕我会消失;就如同小时候去集市,我总紧紧跟在她屁股后面,生怕跟丢了一样。
路边高大的槐树在北风里哆哆嗦嗦地立着,连叶子都不剩多少了。此刻可以确定的事是,她在老去,我已长大。而且,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过那些槐花。
《千年疲倦》里,宁潋在人生低谷时会梦见姥姥,还有家乡春日的槐树。那完全源于自己的真实感受。人在最疲倦的时刻,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走出来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作桃源。
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原作者,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