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安化黄精在野》
唐风
云台山深处,雾是青色的。雾把阳光揉碎,洒在常绿阔叶林的肩上,像谁偷偷缝补旧年的袍。袍子的口袋里,一枚暗金色的根状茎悄悄翻身——那是黄精,安化把方言的“精”读成“金”,一声出口,草木都有了矿脉的硬度。
它不急。
它把一年缩成一节竹鞭,一节竹鞭里藏着四季:春苦、夏涩、秋甘、冬醇。
它把一年写成一枚年轮,年轮里住着一条暗河——那是雾气蒸馏的津液,沿着石缝,沿着腐殖土,沿着黑麂睡过的凹坑,慢慢淌进根须的笔尖。
于是,它把自己写成一味“气阴双补”的草书:笔锋圆,笔势缓,笔意却遒劲,像梅山老道士在竹简上写“久服轻身延年”,写到“年”字最后一勾,故意向左一挑——那一挑,把整座大熊山的晨曦都勾进了草根。
采药人来了。
鞋底沾着昨夜溪水的碎银,背篓里躺着昨夜星光的残屑。他蹲下身,用指尖拨开落叶的封面,像翻开一部私藏的族谱。
“七年一轮,七年一拜。”
他嘴里念叨,把黄精的“芦头”轻轻提起,像给沉睡的祖先整理衣领。
那一瞬间,风停了——整座山谷屏住呼吸,听他念出最末一句:
“——请你把山的乏力、水的旧伤、人世的尘土,都带回黑暗里慢慢熬。”
说罢,他把黄精放进背篓,像把一段暗黄的岁月反扣进更深的岁月。背篓晃一下,雾气就晃一下,大熊山的脊背也跟着晃一下,仿佛整座山也在调息。
下山。
雾色被茶炊煮成乳白,安化黑茶在铜壶里翻身,黄精被切成“铜钱片”,片心渗出琥珀的汗。
老把式把两片黄精丢进壶里,像把两枚沉默的铜板投入旧年的税箱——
“叮——”
声音极轻,却在壶腹里激起暗涌:
那是九蒸九晒的轮回,
那是昼夜交替的捣药声,
那是梅山巫与神农氏隔着千年,互相点头的那一瞬。
茶汤黑了,像深夜的溪;茶汤亮了,像黎明的瓷。
喝一口,舌尖先苦,苦里藏雾;再甘,甘里藏雨;再醇,醇里藏着一条从云台山顶缓缓流到丹田的小溪。
于是,整座山在胸腔里轻轻落座,所有落叶重新长回枝头。
夜宿木棚。
月光从瓦缝漏下,刚好落在背篓里的黄精上——
它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芯片,却在暗处发光。
我忽然明白:
黄精不是药,是山神写给人类的一封长信,
信纸是地下三尺的腐殖,
字迹是蒸晒后暗金的皱纹,
邮戳是安化雾气终年不干的潮,
而阅读者必须先用一整座山的寂静,把自己熬成药渣,
才能读懂末尾那句:
“愿你在尘世获得一副不再疲惫的骨骼,
愿你在黑暗里也能长出向上的年轮。”
我起身,把未喝完的茶汤倒进门槛外的野蕨丛。
水声极轻,像谁偷偷把一页信撕碎,撒向夜空。
抬头,星子疏朗,像被谁用黄精的横断面轻轻按在天幕——
暗金色的圆,
微微透光,
像一枚枚被蒸透、被晒透、被夜露重新润透的
——小小的
——永不腐朽的
——世界的肚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