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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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洛根丁自我存在意识的觉醒

小说开头的日记,主人公洛根丁将心理的变化记录下来,一种渐渐地、模糊地感觉在内心形成,黯然而有些神经质,厌恶感油然而生,“有些顽童在打水漂,我也想学他们的样子……我看见了一件东西而且感到厌恶……”此时的洛根丁还不清楚这种厌恶感的来由,陷入矛盾之中,甚至“毫不准备相信我自己是一个疯子……所有的这些变化都是事物的变化”,这种奇怪的感觉,在那段时期断断续续时有发生,洛根丁也“觉得十分可笑”。

随着日记的展开,洛根丁对这种心理变化“再也不能够怀疑了,它像疾病一样到来”他对周围习以为常的事物、物体的麻木,下意识的动作引起了注意,那些“许多分辨不清的声音在荡漾着”,“这种变化在哪儿?这是一种抽象的变化,并不体现在任何具体东西上”。他相信变化了的是自己,他追溯这种变化是在自己身上逐渐积累起来的,只不过未引起注意,终于有一天“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他突然对周围的事物、生活热情完全消失,“一个体积庞大而乏味的观念”控制着他,使他感到恶心。这种积累起来的征象,洛根丁预感到将要对他的工作、生活带来不可预知的影响。是什么观念会突然引起变化,物质世界依然一切正常,他经常光顾的咖啡厅也依然如常,人们像往常一样享受用餐的乐趣,就连和他经常做爱的老板娘也依然毫无变化,但只有洛根丁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孤独的感觉,使他陷入可怕的神经质联想之中,本来看似正常的生活场景在他看来那样毫无意义,但摆脱不掉“一件既不可耻又非异常的小事情”,洛根丁详细地把在路上检一张纸的过程记录下来,过去喜欢捡起废纸的愉快感觉,在今天却发生了变化,突然察觉到自己“再也不自由了,再也不能够做我要做的事情了。”体味到与物体接触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害怕与它们接触,仿佛是有生命的动物,并产生了厌恶的感觉。

孤独感是人类一种普遍性情感的体验,但是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孤独与通常人们体验的孤独感有所区别,作为生存哲学中的孤独是一种本体性的孤独,是对物质世界的虚无而体味到的生命无所依存的孤独,这种孤独感必然感悟到世界的荒诞。“孤独的个体”是克尔凯郭尔哲学的核心范畴,对后来的存在主义哲学影响很大,萨特作为存在主义哲学集大成者,更加系统、完整地发展了这一思想,“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小说开头部分主人公洛根丁对现实事物产生厌恶感的描述,是作者对人存在的哲学思考,首先否定了普遍的人性或本质存在,强调不接受自由以外的命令,确立个人主义绝对的自由思想,人的存在应该遵循“自为的存在”,对物的世界产生的厌恶感觉是自我意识对存在的一种觉醒。

洛根丁写一个叫德.洛勒旁侯爵的传记,查阅大量有关资料而感到厌烦,工作毫无兴趣,对在目前生存现状下的自我产生迷茫和无奈,对镜子中自己面孔产生迟钝的感觉,既陌生又毫无意义,各个器官的堆积感到眩晕。对咖啡馆熟悉的侍女突然感到陌生,随之而来厌恶没有离开过他,并抓住了他。“周围的颜色缓慢地环绕着我旋转,我想呕吐。”就连老板娘的堂兄的“蓝布衬衫在咖啡色墙壁的背景上很快活地显现出来,这也产生厌恶”。

通往灯火辉煌的中心街道,皇家饭店,百货商店,丝毫没有诱惑力,货场车站、电车停车场、屠宰场、煤气库等等,厌恶感留在黄色的灯光里。他只感到寒冷和夜的纯洁,没有血液、肉体只构成寒冷的一部分。

在图书馆自学者庞大的读书方法(按照字母顺序读书)使洛根丁震惊并怀有敬意。

他的感觉只限于自身和像气泡一样轻盈的思想,徒劳地回想过去,但不能离开现在的我。对过去所谓的“奇遇”突然产生愤怒和不真实,意识到“过去十年一直在欺骗自己,奇遇只在书中存在”,书中的内容可能是真的,但方式不同,“事情为了结束才开始,奇遇也不容许延长,只有在死亡以后才有意义。”每一分钟都不可替代在流逝,时间恢复了日常状态。“在生活中无所谓开始,日子毫无意义地堆积起来,……无休止的、单调的增加。”“在生活中无所谓结尾……到处都很相像。”但我们叙述事情时是从相反方向开始的,是按照结局再预设一些意向、情节开始叙述的。——“从后面把时间拉回来”。他回想起与女友安妮相处的情景,过去只成为一个庞大的空洞,对消失的过去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空虚,他感到的只有现在和当前所面对的人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自己见到的街道、建筑物和行人、酒吧里客人的一切琐碎的言谈举止的感觉,这种感觉最终会逐渐蔓延出一种幻觉的产生——恶心的情绪仍然纠缠着他。

图书馆的寂静,“感觉已经迟钝了,什么都不像是真的。整个世界屏住呼吸,缩进身体,在等待着——等待它的危机,它的厌恶”。

参观布城博物馆博杜林-雷诺达斯的画展,150幅人物画像都是曾经布城上流社会的杰出人士,他们对这个城市作出了很多贡献,都已不在人世,过去的一切都以化作虚无。洛根丁感悟到:“我是偶尔出现的,我的存在像一块石头、一株植物、一个细菌一样。我的生命胡乱地成长而且没有固定的方向。”

焦虑的情绪进一步蔓延,德.洛勒旁侯爵的传记写不下去;“一切不是现在的东西都不存在。过去并不存在。一点也不存在。既不存在于事物中,也不存在于我的思想中。”猛烈的恶心感再次侵占了洛根丁。 但洛根丁意识到他目前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尤其他的思想是无法停止住的,德.洛勒旁侯爵是依靠洛根丁才能够存在,“他就是存在、我的存在。……他占有我的生命来为我表现他的生命,我再也看不出我的存在,我不在自己身上存在,却在他的身上存在。”洛根丁意识到人存在的荒谬性,同时思想不能停止的的可怕,原因是因为有存在就有思想,他不想思想但无法控制而痛苦厌恶。“我活着,我存在着,我思想所以我存在,我存在因为我思想,为什么我思想?我再也不愿意思想,我存在因为我想我不愿意存在。”

与自学者在餐馆吃饭,“我”看到这些就餐的人们感到很可笑,吃饭只不过是为了保存生命,但我们实际上丝毫没有任何生存的理由。自学者自诩信仰人道主义对人类充满着爱,所作的一切是为人类服务,但“我”清楚地知道各种所谓的人道主义的虚伪性,“他们(人道主义者)全都互相仇恨,当然只是作为个人而言,并不是把对方作为人类的一分子而仇恨。”

“在公园里,橡树的根部深入到地里,恰好在我的凳子的下面,我再也记不得这是树根。词语都消失了,随着它们一起消失的,有事物的意义,它们是使用方法,人们在它们的表面划上去的那些微弱的记号。”作者通过洛根丁产生的幻觉,表达出一种哲学观点:实在要想得到描述,其自身必须通过语言的结构,只有客体与其镜中的影像那样的重叠结构,语言才可能适用于世界。洛根丁得出结论:他所看见的并不是世界本身,只是通过语言的形式结构看到的一切,但这种结构并无客观的对应物。

他领悟到存在的意义,“它失掉它的那种属于抽象范畴的无害的外貌:它是事物的肉浆,这条树根是混合在存在里的。”一切外部世界的客观物体都不过是一种赤裸裸的外表。在他看来,存在不是必然,只是在这里让人偶然遇到了,我们不能将它推论出来,任何必然的东西都不能解释存在,一切都没有根据,并感到“自己对别的存在物说来是多余的”,都完全不具有必然性,我们的存在并不是我们的概念所必需的,进而对存在的无理由性、无意义性感到“荒诞”,这就是“我”产生恶心的关键和根源。正如海德格尔所讲,我们是一些无望的、偶然的生物,被扔到一个我们也必然存在的世界上,存在物本身无时无刻不处于极端偶然之中,这就是荒诞的深刻含义。

对“多余”的概念还有另外一层含义,现实的事物不具有超出概念包容范围的特性,“树根就是以我无法解释的方式存在着”,洛根丁在寻求对树根等事物个性化的定义,然而通过词语想要表达个性化定义,就必须抛却那种使描述成为可能的必要的抽象性。作者寻求的是一种与以往哲学关于对事物概念普遍性和抽象性相对立的哲学,即个性是否如抽象事物那样也是可知的,即避开普遍性,走向具体性,在萨特的哲学中最大限度的个性化成为他理论追求的重点,在他看来“普遍规律、概念以及诸如此类的名词统统都是一些空话”。

这种对普遍规律的的全面否定,在小说中进行了极端的描述,“他们每天可以一百次证明一切都是机械制造的,整个世界服从一些固定的规律……他们制订法律,他们写些通俗小说,他们结婚、他们极度愚笨到生男与女,不容易看出的大自然潜入他们的城市,到处渗透……”。对当下的社会秩序和人们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嘲讽和质疑,这种万古不移的规律是由于懒惰造成的,“视为它的稳定,它只是习惯,它明天就可以改变它的习惯”。萨特对传统哲学中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人性论进行了全面的否定,客观真理是没有的,强调非理性存在,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倡导个体存在的人为本质存在,认为存在的只有主观的真理。

“我就是橡树的根”,在洛根丁看来,客体(自在的存在)因我的意识(自为的存在)而存在,世界的存在依赖于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巨大的虚无,无原因、无意义,是偶然的、荒诞的,只有自为的存在是真实的、有意义的。

通过在公园与橡树的遭遇,对树根存在物厌恶感的思索,洛根丁联想到人的生存困境,发现一切存在、人生都是偶然的,都是无所谓的,“现在,我说‘我’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我’是空洞洞的。我再也不能够很好地感觉到我自己……在我身上剩下来的真实的东西,只是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存在。”按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否定传统哲学关于存在论中主客体对立的关系,无所谓主体,也无所谓客体,只有存在本身,存在就是“无”或“虚无”,是一种虚在之在,一种有待展开的有待发生的可能性。

这种虚无感衍生了对世界和人性的重新思考和定位,强调自为观念主动入世的积极态度,“周围的一切事物和我一样是由同样的物质构成的,属于同一种类的丑恶的痛苦。我外面的世界那么丑恶……世界的存在本身那么丑恶,使得我感到很自在……”。洛根丁通过对外在世界存在物的(自在的存在)僵硬、惰性、丑恶存在的反思,倾听到了人的自由的呼唤,“感到很自在”,人来到这个世界孤立无援,只有依靠自己面对人生,自为存在意识的觉醒,是意识在虚无化过程中不断否定和不断超越的过程,每个人在生命价值是由自己创造的,也就是主观性存在是人生存在的要义。

在小说的最后,洛根丁要决定写一本书,这本书“必须能够使人透过印刷出来的字和书页,猜出某些不可能存在的、超出于存在之上的东西。例如一本小说,讲的是不能发生的事——奇遇。它必须象钢铁一样美丽和坚实,它要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显然这本长篇小说“厌恶”已达到了萨特的创作初衷,开创了以缜密的哲学思考渗透于繁杂枯燥的日常生活之中的日记体文本,为其存在主义理论做出了生动的描述和形象化的诠释,他本人也很欣赏这部小说:“从纯文学观点看,《厌恶》是我最好的文学作品”,并为以后他的主要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辩论理性批判》等奠定了存在主义的思想基础。

二、存在主义哲学产生的背景

西方人在对人的生存和本性问题的探讨过程中,理性主义作为重要的理论思维曾在西方哲学领域中占有主导地位,将人当作一个理性的主体来看待。如古希腊人将“认识你自己”这句铭刻在德尔菲神庙上的格言为最高道德原则和哲学目标,但这个“你自己”并不是纯个体的自我,而是类的自我,是人的普遍性的存在和本质。希腊人崇尚人的理性和人的德性,认为人的真正存在是作为理性的主体而存在,一切与理性相悖的人性存在都是非存在、非理性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理论中都有对城邦公民教育重要性的论述。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几乎都从理性的角度来来规定人的本性存在,如亚里士多德从“理性原则”出发确定人的位置,认为人的本性就是根据理性原则而过上理性的生活。普罗泰戈拉的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子”,因为人分享了神灵的智慧,所以人可以凭借自身具备的理性能力凌驾于万物之上。柏拉图认为人之所以能够区别于其它动物,关键就是人是理性的动物,只有依靠理性化的灵魂,追求永恒的东西,摆脱肉体情欲的束缚,才能重返理念世界。

作为现代哲学的创始人,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的原则确定了理性的绝对权威和主体性地位。在他的哲学体系中,最突出的作用就是把确立了精神性主体和改变世界看做两个对立的世界(二元论),认为人可以通过真理性思维认识世界、掌握世界。黑格尔以“主体即实体”这一最高原则作为其哲学的基础和出发点,实体亦为“绝对”,人类主体在参与了“绝对”的生成过程中,“绝对”就成为了“绝对精神”。这种以主体性原则为核心的哲学中始终贯穿着理性主义精神。

在西方将理性主义无限制的不断强化下,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都笼罩在理性化的光环中,理性主义最大的问题在于先行预设了人活动的理性原则,它在人们活动之前和之外预先决定人们的行为。把人规定为理性的动物,从而忽视甚至否定了人的生命冲动和各种情感欲求。在追问生命意义的问题上,将人的本质先行设定了一个规定性,一个能思的认知主体,认为理性的权威具有至高无上的决定作用。注重抽象、普遍的定律和规定来解释世界中的一切,用理性逻辑、概念可以推导出人们认知世界唯一的行为准则,这种极端的理性思维忽视了主观意志、主观能动性的认知理念,遏制了个体自我人性的追求和发展。

随着社会时代的发展,思想观念的转变更新,在西方非理性主义、非本质主义、非道德主义的人性存在的思考原则,逐渐成为思想主流,理性主义在20世纪遭遇到了强烈的挑战,其中存在主义哲学是这个时期非理性主义重要的思想潮流,主要哲学家有:克尔凯郭尔、尼采、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马塞尔、萨特和加缪等。

三、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要点

1、自为的存在

在萨特看来,世界间的物体存在是一种“自在的存在”,而人的存在则是“自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往往表现为惰性和僵硬的存在,始终如一,无变化,不具有主动性。与此相反自为的存在表现为主动、积极的存在。人的意识结构决定了人的存在在一种不断虚无化的过程中不断否认和超越自己。“自为”就是它自身的虚无,通过它,虚无进入到我们关于世界的表述之中。

2、荒诞

荒诞是人一种生命情态,来自于人与世界的一种价值关联,一旦世界失去了幻想与光明,人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人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上,面对没有秩序、没有理性、混乱的、纯粹偶然、不合理的客观外界,人会感到处处受到挤压、限制,只能是痛苦孤独的人。每个人都有他主观性的思想和意志,相互之间的矛盾、冲突、争夺必然不可避免,显现出这个世界无主宰、无理性、无规律可循的荒谬来。由于存在是一种“虚无化”过程的存在,造成了生命无所依托的窘界,是一种不得不自由的自由,处于一种无法摆脱又必须选择自由的尴尬宿命中,这就是荒诞。

3、存在先于本质

我们的本质不是先行规定的,而是由自己行为创造的,存在是“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我们必须先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最后才会变成这样的人。只有存在着,要想确立自己的本质必须通过自己的行动才能达到。

4、自由选择

我存在着,意味着我必须去选择而成为绝对的自由和宿命,具体选择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能不选择,哪怕你选择了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因为存在就必须选择。你选择了,就得对你的选择负责,这种选择是对将来的选择,但将来并不存在,只是一种可能性,是从一种不可靠的未知出发来进行选择的,但这种选择又与责任相关联,在这种绝对自由中,毫无支撑点,你就会产生一种焦虑、畏惧,恶心,孤独,可见选择也是荒诞的。

5、他人即地狱

萨特认为我对自己的意识是与我对他人的意识,特别是对他人对我的意识相联系的。只有认识到他人将我认作客体,我才会真正认识的到我的主体。也就是说,只有当我认识到我是为他人而存在,我才在自我意识的水平上为我自己存在。由于只有通过他人对我的感知,我才最终成为自己的客体,因此,作为客体的我究竟是什么,并不取决于我自己,而是取决于他人,这就是“他人即地狱”原因。萨特在戏剧《间隔》中将这种理念形象地演绎出来,将近剧终,被关在地狱的三名男女终于认清了他们的残酷处境,男主角道出了这句名言:“他人即地狱”。剧中三个角色统统永劫不复地陷入了道德的绝境,而且谁都不允许他人逃离这种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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