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勇刚迈出镇政府大门，便听得身后有人叫唤自己的小名“小勇”，他没听得太真切，却也本能地回头看，竟是大哥，大哥的尖脑袋从他的白色车车窗往外探着。

闵勇快步走了过去，“哥，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怎么现在就到了？”

“临时有变，我刚下的高速，打电话回家，妈说你快下班的了，我便直接来接你了。”

“行，那你先回去吧，我的摩托车放在对面路那家车行里，我去取一下。”

“还取什么摩托，娶老婆要紧，快别耽误时间了，我中午跟同学说好了的，晚上直接到她家吃饭，你快上车！”

“不是说好明天吗？”闵勇惊诧地问，音调里又透着一丝犹疑。

“临时有变——刚才不是说了吗？”

闵勇踟蹰了三秒，还是绕过车头，拉开了副驾门。

“那好歹先回趟家吧，我得换件像样点的衣服！”

“衣服鞋子都给你备好了，呐！”大哥指了指后排一个深蓝色大包装袋，“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就别耽搁时间了；晚上八点钟我还约了一帮生意上的朋友，送你到李芬家后，差不多我就得走的……”

“什么？你不陪我？”闵勇一边勾头往后探看，又是一阵诧然。

“你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跟人家相处吗？再者说，李芬是我多年的老同学，知根知底的人……关键得你们俩谈得来，我就不做电灯泡了。”大哥说着，启动了车子，“系好安全带。”

“等会儿，我还是到后排去吧，先换好衣服。”说着，闵勇推开车门，下了车，坐进后排。

他圆润的身躯在后排不大灵活地蠕动——脱衣、穿衣、扯裤、提裤……每个动作都显得笨拙，活像一只胖仓鼠在拥挤的小窝里扒拉存货。事实上，他的内心确乎不安，比以往任何一次相亲都感觉忐忑一些。

大哥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闵勇，抿了抿嘴，缓缓地开动了车子。闵勇紧张兮兮地说：“哥，哥，你开慢点，拉链卡内裤了……”

到了县城，天刚擦黑，车子七拐八拐后，驶进一个旧小区，最终停在A6栋的楼下。

大哥提醒闵勇到后备箱提上礼品，他照做了，借着昏黄的照明灯，他看见后备箱里堆放着数个礼品袋子。

“都是些什么？”闵勇问。

“送给女人用的，护肤品之类，你嫂子挑的，当是你送人家的。”

“这样……好吗？”

“你照做就是了，全提上！”大哥率先走向一楼的防盗门前，按响了标识着“502”的门铃。

“呀，那么快就到了！？”小喇叭里发出富有磁性的女中音，随即，防盗门“咔哒”一声解了锁。

跟着大哥上得五楼，闵勇差点没绝了气，倒不是礼品有多重，而是他那身材……大哥大气不喘，他却气喘如牛，额头上还沁出密密层层的汗珠。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迎了出来，她从上到下依次穿着白衣、黑裤、黑皮鞋，不像是居家之人，倒像是一名职业女性；却又不像新潮的职业女性，而像上世纪末干练十足、略带土味的女企业家派头。她笑着的脸，不算漂亮，却颇耐看——闵勇匆匆一瞥后心里想。

“老同学，这就是我弟！”大哥指了指身后尚未喘定的闵勇，“小勇，这是你芬姐，哦对了，可以不叫姐，免得乱了……”

李芬白了大哥一眼，随即笑脸迎向闵勇，“闵……勇是吧，你好，进来吧，快进来！”大方而自然。

闵勇笑着点头，汗珠便流至鼻尖，可他双手提着礼袋，无暇顾及。他紧跟大哥，踏进了李芬的家门。眼前的房子装修得稍显老式，家具也老式，但是很齐整，很有家的味道——尤其是，饭菜的香味四溢。

“我在厨房刚忙完，你们就闻着味来了。”李芬笑着指向不远处的饭桌，一桌子佳肴琳琅。闵勇偷偷瞄了瞄李芬，她的笑容透着慷慨，眼角浅浅的细纹透着笃定。趁李芬不注意，他迅速抬起手臂，借衣袖揩去汗水。待李芬看向了他时，他赶紧把眼光移开。

“我还真是又累又饿了，从市区回来，持续开了三个钟的车，年纪大了吃不消！”大哥打着哈哈走向饭厅，“老同学我们可就不客气了，直接上桌好吧？”

“可别跟我生分，快先洗手吃饭！”李芬在后面轻推着闵勇的手臂，脸却对大哥说话。此时此刻，闵勇还杵在原地，手里拎着几个礼袋，一脸茫然。

“东西放下呀，怎么，你送人家的礼物还不愿意给了？”大哥回头笑着说。

闵勇如梦方醒，赶紧把手中的礼袋伸到李芬跟前，“芬……姐，这些送你的。”

“你看还带礼物，太客气了。”李芬大方地接过礼物，随手放在一旁的搁物架上，“咱们先上桌吧！”

三人便围坐于饭桌前。

“我吃点东西垫补一下，待会儿得先撤，都是自己人，你们好好聊聊，我呢，实在没办法，跟几个朋友约好的，谈点生意上的事情。”大哥看了看老同学，又看了看弟弟，“反正你俩的情况我这当媒人的早已经分别介绍清楚了的。”

李芬听着，露出些许羞赧来，却依然微笑着，她轻柔地看了一眼闵勇，“都是过来人了，没什么好扭捏的——我再简单说说吧，我大你三岁，有个上高中的女儿，开了个副食品批发店；你的情况你哥也说得很清楚了，听来你是个靠谱的老实人，只要你不嫌弃，就辞了在镇政府的那份临时工吧，来县城帮忙一起打理小店——那样，你也不用再听乡里乡亲们的闲言碎语了。”

相比较于李芬的大胆坦率，闵勇倒显得像个小姑娘似的了。许久，他才搭腔：“嗯，我听你们的，我已经颓废那么些年了，只怕给你添了麻烦……”

“可别这么说，你哥说你性格敦厚，今天一看果然不差，你呢，在镇里那个小地方长期被流言蜚语影响着，你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换个环境也好的——不好意思，我说话比较直接了些……”李芬的话语开门见山，令闵勇多少有些诧异，便更多了一分自卑感。

大哥看着腕表说：“李芬说的没错……你们继续聊，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具体的你们再细聊啊，彼此加深一些了解。小勇，我十一点来接你。”说着便起身抹嘴，迈向大门。李芬起身送他，闵勇则一脸茫然无措地跟在他们身后。

大哥一走，闵勇和李芬回至饭桌，相对而坐，却也相对无语了。他将嘴巴里的一口白饭嚼了又嚼，直至嚼出了一丝丝甜味来。

李芬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腩，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尝尝这鱼，很新鲜的，早上买回养着，傍晚才宰的。”

闵勇点头，“你宰吗？”

“可不是吗，难不成那鱼自己宰自己不成？”李芬莞尔一笑，“你快尝尝，看看手艺可还行？”

“很好吃，你太能干了，先前听我哥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很了不起。”这话，闵勇是发自内心的。

“嗨，谈不上，一个人可不就得多努力努力么。时间很快的，一晃我都快四张的人了，等供女儿读完书，就不用那么拼了，攒点钱，我们也周游世界去……”

李芬脱口而出的“我们”，打破了两人独处时她极力保持的最后一点矜持，这令她感到脸颊烧烧的。她瞟了一眼闵勇，他似乎没听出什么来。

起初，他们无从谈起——从下午被大哥招上车到踏进李芬家，闵勇的脑袋始终处于半清半懵状态。这位大龄单身男人、在男女感情上几乎空白的男人、被社会定义为“失败者”的男人，他囿于自卑而总是阴郁不明：而李芬，她从来是个要强的女人，她看得明白，她占着主动优势，但再要强主动，女人天生的矜持终令她不敢冒进——今天她已感觉豁出去了。

他们俩半尴不尬地、有一塔没一塔地交谈着。他们谈及为他操心的父母和大哥、他多年前的抑郁症、他那份“没前途”的临时工；他们还谈及她难得的厨艺、她懂事的女儿、她那因醉驾死去多年的丈夫、她惨淡经营的小生意……

慢慢地，生涩感渐消——这个晚饭绵长而悠远，李芬的女儿在学校寄宿，她家的灯光许久不曾这么亮堂过了。

“哦对了，我都忘了，你应该喝酒的吧，我这儿有一坛糯米甜酒……”

“不不不，我不会喝酒。”闵勇赶忙摆手回道，这样的回答令李芬很是满意。但她还是执意给他斟了一小杯，“没事，就尝一点，很甜的。”

他便听从了她。

当晚，大哥借故没有来接闵勇。他起先执意要回去。“可这大晚上的，下村镇可没有车愿意走的。”女主人这么一说，他便不再吭声了。

难得平息了忐忑的闵勇，在晚饭后帮着李芬收拾碗筷、洗刷碟盘；李芬则去收拾小客房，为客人准备枕头被套。

“实在不好意思，我家一年到头难得有人来，我事先也没准备，被子什么的还有樟脑味，也没给你准备换洗的衣服……”

“没事，没事，已经很麻烦你了。我对付一晚就行了，冲澡后我仍然穿身上这套就行了！”

……

夜深人静，躺在李芬家客房小床上的闵勇，感觉一切像是被设计好了似的，又像是梦，可他安心于做这种“被设计好”的梦。

而主人房里的李芬，尽管劳累了一天，却也无眠——她在昏暗中轻轻地浅笑，已然说明她并非顾虑什么。诚然，她起先并非不曾顾虑，她怕事情不成反生隔阂，从而辜负了老同学的一番心意；她更害怕遇人不淑。但她凭着对老同学的信任，重新又鼓足了勇气……隔壁房间那位小自己三岁的男人，他似乎不太聪明，他正支离破碎地生活着，但是……生活早已教会了她：随缘走，宽容行，只要还有明天，何愁幸福不再？！

如此看来，他们俩的心可算是被今晚这场特殊的相亲给点亮了。

文/若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