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好友聊起来学日语,突然记起小时候一段经历,觉得有点小温馨。
九十年代初,印象里面太原还是个有点封闭但是风气颇为淳良的地方,尤其是河西区的偏远校园里还真是挺多漂亮女生和白发先生。那时候还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的甜蜜时期,每年暑假都有几十个日本小孩来这里住寄宿家庭,寒假再换中国小孩去日本。记得那些日本小孩每个人都挂一个腰包,穿的是比我们土著小孩时尚多了,有时候他们也围观本地人打沙包跳绳,都是跃跃欲试的心痒模样,然后邀请他们参加又大都不好意思拼命向后闪,日本小朋友洁白的大门牙和小虎牙给我留下深刻回忆。最搞笑的是他们很爱喝一种估计现在已经绝迹的几毛钱饮料叫做239(意思好像是在炎热的夏天再次感受到三九天的凉爽),239刚咬开时候齁甜然后越喝越没味道,直到最后喝成一块无味的大冰块。这饮料被老师严禁购买,说完全是自来水加糖精,但我们都还是会偷买。日本小孩来了每天都会去买,小卖铺老板娘很喜欢那批忠实顾客。然后偶尔会听到寄宿家庭的小抱怨,主要是招待日本小朋友要每天安排他们洗澡,这个在北方当时还是很困难的事情。我们都是三四天才造访一次公共澡堂,这些小孩子都要特地弄大木盆不停的烧水才行。考虑到那时候的居住环境,几乎家家都是共产风格的老式公寓,绝没有在自己家洗澡的设计,我们家四层的胖阿姨就说,每天洗澡过后都是满地洪水。
据说在七几年中国政府婉拒了日本的赔款要求,但是接受了他们的无息贷款和技术援助。因为爷爷那家大学是工科学校,所以当时就有很多日本教授也来授课,学院还特地盖了一座外籍专家楼。记得那时造访专家楼的感受是与有荣焉,因为全校还在定时供水,那座楼已经可以24小时接热水,并且厕所是带浴室的。有的日本老师带了家眷一起来,所以附小的学生就被offer了一个日语兴趣班,授课时间是每周三晚上,地点是在专家楼,学费是无料,随便几年级都可以参加。那时候全班同学三十多个人,大半都在学弹琴书法,有时间去上日语兴趣班的就小猫两三只,然后就带着新笔记本,当时唯一的教材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去上课了。
老师是一个二三十岁的日本女生,化了很重的妆,发型也挽的非常特别。因为当年的太原几乎全员素颜,所以见到老师时所有人都受到了冲击。老师用不太流利的中文介绍说她叫做日比野麻衣子,来自爱知县的名古屋,大家可以叫她Maiko先生,教材被她发现非常不适合小学生,所以暂时还不需要。大家一开始只要学着会说,之后慢慢学会写字就可以。所以第一堂课所有人就学习鞠躬互道初めまして、私は○○です、どうぞ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说的口干舌燥,老师教了あいうえお,让大家回去抄写背会,下周检查。接下来每周都是类似的学习,有时候是先硬记下来五官的名字,然后指同桌的眼睛或鼻子,她就必须很快回答日文怎么说;有时候是先背会晴天下雨下雪今天明天的日文单词,然后老师说今天是晴天学生就马上翻译成日文。都是下课时教几个五十音。印象里才学到な行,麻衣子老师突然快下课时跟大家九十度鞠躬大道歉说她因为工作关系要回去日本了,接下来的课程由更资深的老师继续。
新老师也是同样浓重的化妆风格,比较年长,但是中文水平高了很多,上课再也不用猜的了。新老师说她叫做长屋洋子,是麻衣子老师的妈妈。现在回想起来,长屋洋子老师真是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恩师,虽然跟她学的日文我已经还回去给老师了,但是长屋老师带来一种不一样的价值观,现在仍然觉得很感念。新老师的教学方法回归传统,就是一定要打好基础,把平假名片假名完全背会。课程一下变的很枯燥,考核也比较严格。不过每堂课末尾老师都鼓励大家问她一些关于日本的问题,我问过一个日本过年有没有放炮,老师说日本有很多传统的木建筑,所以自古都没有燃放炮竹的习惯,另外现在的日本是过新年而不过农历年的,然后日本人很流行寄年贺状,每一年的年末年始对邮局都是个大考验。后来还延伸到现代日本文化中传统和西化融合的问题以及为什么会那样,记得她说了很多,可是以当年的理解水平实在是鸭子听雷。我也不觉得那时在座的二十几个小孩有哪个心智强大到可以消化这种深度的议题,可是大家都睁大眼睛仔细听,大概是因为老师没有因为我们年轻就用了哄小孩的心态来交流,这种尊重真是可以感受的到。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同学大概没有想到日本相关的问题,就问老师为什么要来中国。长屋老师就笑说因为她老公来这边教书,所以她就陪着过来啦,她会中文是因为从小就会一点(现在猜大概有很大可能她是当时在东北或台湾的日本家庭长大的)。她说多交流才能增加信任理解,所以中国的和日本的年轻人一定要多多认识自己和彼此。另外上一代日本人曾经在中国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历史也应该让两边的年轻人都知道,这样才能避免重复的错误。这个应该是我第一次seriously听到有关中日关系的发言,当时的社会氛围是官方一直在说我们是一衣带水的友邦,要共创美好未来之类的,不会有人主动提抗日。也可能当时的政府相对爱面子,知道自己也确实没抗日,更要极力避免类似话题。当时还有过一件好笑的事,我奶奶看见很多日本小孩从小巴下来,还说隔了几十年又看到这么多日本人啦。不过我当时愚鲁,没能理解她老人家的春秋笔法。当年民间似乎确实对抗战讳莫如深,而且因为说错话倒霉的情况太普遍,当然中国人的幽默感绝不是浪得虚名。
另外印象很深的一幕是我们的运动会长屋老师也来加油了,她穿了一身运动服,遇到认识的都是一通鼓励。我好像跑了一个没有名次的50米,老师在终点大声说:跑的很努力!相比起来我们自己的老师就比较含蓄,大部分都是默默表达关爱。不过要澄清一下中国老师也特别好,那个年代绝对没有狼师。
圣诞节老师回了日本,新年后的第一节课每个人都收到一份礼物。那是第一次领福袋,所有人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所以所有人都很惊喜。我领到了五片彩色头发粘是洗脸固定头发的,巧克力和吃了舌头会一直变色的糖,棒球主题铅笔橡皮组,还有好几种小东西。那节课算是补过新年,老师教大家唱幸せなら手をたたく,这首歌也是颇崭新的感受,因为和平常听的中文儿童歌曲相比好像又是有略微多了一些什么,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不必去赞颂任何事,只有单纯的快乐的情绪,是没有混入一些可疑东西的简单音乐。在老师的卡式录音机里我们也第一次听到谷村新司,是什么歌已经不记得了,老师有过对歌曲非常深刻的解读,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后来我转学去了城里,日语兴趣小组就没有继续参加了。长屋老师好像还继续教了一年多直到她先生合约结束回国。之后她有打听过我的地址要寄明信片,可能寄丢了一张,后来还特地拜托同学送了另一张去我奶奶家,那个也是第一次收到明信片。现在过去这么多年,我的日文也还是留在了小学当年的水平,等于是几乎不会,希望今后有机会还是学习起来,我非常感恩因为这个好机缘认识了一位好老师。如果平凡的人生是黑白片的话,有时候就会遇到一些彩色的人,就像当年一蹦一跳的日本小朋友腰上那个五颜六色的包包一样,真是感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