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清者自清》

故事梗概

34岁的张林,广东梅县客家人。在闽南一家国有银行顺风顺水安度十年,而后再次为行里器重,调任业务管理岗位。然而,一场人事大震荡,新岗位业绩排名总倒数给他带来变数。

后因急于求成拉单,给一位女客户带来严重损失而被投诉上一级行里,一时间谣言四起,给分行带来了恶劣的影响,被迫待岗。他从云端,狠狠地摔在地上。受强烈自尊心和骨子里的不屑于,张林拒绝了解释,丢下一句“清者自清”签完待岗文件,走了。

清明节放假前,四个月即将过去,行里依旧杳无音讯。恼恨的张林自知前途渺茫,在清明前两天,他接到了梅县老家82岁爷爷的电话,匆忙赶回老家参加家族祭祀仪式。一路心神不宁的他,半路突遇暴雨,险些出车祸。

回到梅县的他,一路上被故乡的山水风景所打动。在爷爷家,触景生情的张林,不禁有物是人非,欲语泪流的感伤。

清明节当天,他跟随爷爷参加完家族祠堂的祭祀仪式后,接到行里从厦门调离粤西偏僻之地的通知,随后,远在厦门的妻子听信了张林同事们的谣言,一怒之下,提出离婚事宜。祸不单行,连遭双重打击的他,绝望至极。

正在他嗷嗷大叫发疯的那刻,清明的爷爷淡定地讲述了自己的往事,又用心良苦地写了一幅书法,唤醒了因面临抉择正痛苦不堪的张林。

主要人物简介

张林:34岁广东梅县客家人,张愚叟的大孙子。13岁离开广东,跟随父母去福建求学,后在厦门某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国有银行从事办公室文秘工作。深受银行领导欣赏,十年一路平稳直升,混到正科级。后因大客户投诉事件,弄得满行风雨,被迫待岗歇业,最后面临被迫调离厦门、妻子闹离婚的痛苦局面。

爷爷:82岁,退伍老军人,自称张愚叟。早年当文艺兵,好茶,爱书法。中年因个人原因提前退伍返乡,甘居山里隐居半生,过着淡泊平实的下半生。晚年,不幸连遭失妻丧子的沉重打击,强忍着这些伤痛,豁达度过暮年生活。


1

张林开着车,半路突遇大雨,只见车前窗的雨水盖下来,瞬间路面消失了。他急忙减缓车速,打开雨刮。

“扑腾扑腾”,雨刮来回扑腾地刮着雨水,忙不停。整一个白花花的雨世界。闽南地区的雨水怪,刚到清明节气,一下子像六月天似的变起脸来。

张林有些慌乱,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一次,他看清楚了,但又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

原来,他的车行驶在中间,左边是一辆大卡车,右边也是一辆大货车。

张林煞白了,自己干瞪着俩眼开车,竟开到了这地步。他焦急地骂道:

“他妈的,死了!”

两辆卡车就像两面墙堵在左右。他想停下来,晚一点找个机会超车,但完全没有机会。

三辆车僵持了十分钟。于是,张林使劲地按着喇叭,开启了所有的灯,让它们闪个不停。

这一招管用了。两辆车里的司机似乎都有了反应,他们的车速也都慢了下来。张林这次集中精力了,他瞪着滚圆的眼珠子,屏住呼吸,稳稳地加了一个油门。

“轰……”

他的车子,冲出了重围。

“我的天呐,太危险了!感谢老天保佑啊!”

张林大口喘了一口气,打了一寒颤,心还怦怦急跳着。他透过车前窗向前方望去,天空依旧雨濛濛的,大雨也放缓了节奏,小了不少。傍晚天色将晚的缘故,潮湿的雾气,渐渐浮起。

想起刚才的惊险,张林火气仍未消减,他一只手继续开着车,另一只手朝着方向盘,狠狠地拍了一下再次骂道:

 “我靠,这鬼天气,可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差点要了老子半条小命!”然后,透过车内后视镜,他看到一个憔悴的自己。当年意气奋发的年轻人,经过十几年的折磨,终于被岁月这把刀,雕刻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的中年大叔了。光秃秃的额头,原来的圆脸变成了瘦长脸,目光黯然神伤。

他这是去哪儿?清明节的前两天,张林接到梅县老家爷爷的电话,清明必须从厦门赶回来参加族里的祭祖活动。掐指一算,从14岁跟随父母去福建读书算起,再加上大二寒假因奶奶去世那次,他已经整整十二年没回故乡了。

这一次,爷爷的语调里藏着颤巍巍的感伤,张林感觉爷爷似乎哭过。他意识到,父亲患肺癌去世的消息,恐怕是瞒不下去了。六年前,父亲怕爷爷伤心,临终前嘱托,就近安息。

张林不敢多虑,连忙驱车往广东赶去。一路上,他心事重重,才险些出车祸。虽然惊险过去了,但他心里的痛苦和压抑,并未有半点消减。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投诉,他应经被行里通知待岗快四个月了,现在清明节放假了,他还没收到任何上班的通知。

 

2

16个小时后,第二天的下午,张林安全抵达了梅县,下一站将是他从小长大的村里。

 “时间过得真快!”张林边开车,边感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这人生,很多时候,就是风水轮流转。

想当年,毕业参加工作,他春风得意,是班上第一个拿到大型国有银行Offer的幸运星,是女生们眼里的潜力股。张林长得并不难看,中等高的身材,圆脸,喜欢戴无框眼镜,性格内敛,但不沉闷。说起话来,自信满满。若要遇到不合的话题,他总是微微一笑,流露出一股轻轻的不屑在嘴角。敏感的人,总能觉察,这里边隐藏着难以被驯服的桀骜。

就这样,张林顺风顺水,十年平稳上升,熬到了正科级,额前的头发也熬没了,整个人也变了。不知几时起,在领导面前,他越发唯唯诺诺了,但心里焦虑与年俱增。

按照行里规定,每个员工,在一个岗位上到了最高年限的时候,必须调岗。

第十年里,拍他马屁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们总是笑言:“张主任,发际线更亮了,这前途越来越光明啊!”

张林总是嘿嘿一笑,心里却很清楚:办公室的日常工作,琐碎且枯燥,是一个万能又万万不能的地方。那段时间,他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每次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总是莫名失落。

日子越来越近了。他只能继续稳住,心里依然焦急地等待一个通知。

这个通知如期下达:行里仍有领导器重他,调他去基层网点管理业务部门。

通知下达那天,张林如重释放。他深谙其中用意:机会蕴藏在下放中。

这是行里的一条暗语,也是多年不变的规律:每个下派的管理层,在基层锻炼个三五年后,又会被调回分行,那时将面临八九不离的更大空间。

3

然而,张林这次打错算盘了。

常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去年中秋节后,行里人事大变动。器重张林的人,在他调动不久后,被调回省行。其他领导也陆陆续续被分散到省里其他分行换岗,调回来的行领导不是异地,就是空降。一时间,行里人心惶惶,多数人整日小心翼翼地观察。

张林也在观察。但他没想到,“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有两把火烧到了自己头上。原因很简单,业绩最差。每个月业绩通报会上,所有支行业绩排名,张林负责部门都排在倒第一或倒第二。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总是选离领导最远的,又最不显眼的位置,提心吊胆的坐着。但每次都他被点名,被当众批得头抬不起来,眼睁不开。

自尊心严重受挫的他,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却没地倒出来。

都说人走茶凉。张林还没有离开银行,这茶水就凉了。业务部门与办公室迥然不同,办公室是人人都要求着他,可业务部门个个都是竞争对手了。不仅这样,他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说笑的对象,也成了一些人冷嘲热讽的目标。

窝囊了两三个月后,强烈的自尊心又回到张林身上,他决意要拼个样子出来。他听从了员工的建议,干业务装斯文没用,得当“三陪”:陪吃、陪喝和陪玩。

去年三季度起,张林又变了。他几乎每天白天拜访客户,每晚请吃饭陪喝酒。到了第四季度,他们的业绩排名靠在了前五位。

可好运并没继续眷顾下去。去年底,他突然被一位女大客户投诉了。虽然银行内部紧急封了消息,但谣言和传闻不断,还生出来几个版本。原以为,过完元旦,这股风就会过去。

然而,事情比张林想象中的要严重了。

去年元旦后,一份待岗通知送到了他手上。

打开通知文件的那一刻,张林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没说话。脑袋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随后,他即刻驱车赶回分行领导办公室。

“对这次事情,行里的处理结果,你有什么意见?”

张林沉默了几秒,他懂了。于是,他从衣袋里拿出笔,伏案签好字,双手递给行领导。

这位领导接过来漫不经心签好字,又递回给他,一脸怒气地说道:“交给人力资源部,等下一个通知。现在各种传闻都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想解释真相的张林,在抬头那刻,突然被一个充满质疑的犀利眼光而刺痛了。脑袋不笨的张林,立刻锁住了嘴巴,他挺直腰杆,挤了一个笑容,冷冷地回应了四个字:“清者自清。”

说完,他礼貌地给这位行领导来了一个90度鞠躬,转身走了。

走进地下车库时,张林感到浑身被压抑多年的棱角,此刻好像复活了。

4

人生知冷方醒,遇冷方明了。车子发动机轰动着,那一刻,张林莫名想起爷爷小时跟他的话,“人穷志不短”,关键时刻要挺直腰板。

清明节前,突然接到爷爷电话的那刻,张林很激动。快被憋出病来的他,是该给自己找一个出门的理由,回梅县老家。

张林没有忘记,清明祭祀祖先是广东人非常重视的传统节日之一。每年的这个时候,只要能够赶回老家的广东人,无论远近,都会不约而同地准时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这个地方就是祖先的所在地——故乡。

这一年的清明,张林也成了这一庞大队伍中的一员。时隔十二年,他又踏上了这片养育他十四年的故土。

车子从柏油路上拐弯后,张林将驶进村里的那条小山路。他减慢了车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只见一幅气韵生动的山水画印在他的前窗。远处的山上,望不到山峰。只见云烟缭绕,好似仙境般。近处的山脉被苍翠的树林覆盖着,连绵起伏。

清脆的鸟叫声时不时响在他的耳际,两边的树林已经抽出了新芽,路上的无名小花也开得漫山遍野。车子继续前行着,它们就慢悠悠地闪向车后方。

看到故乡的风景,张林兴奋地打开车窗,一股雨后清新的空气扑进车内,他忍不住张大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大口地往外呼出一口气,大声喊道:“清爽啊!”

春风夹杂着新鲜的空气,时不时地吹拂着左半边脸庞,张林感到一股温柔而湿润的暖倏地流到了心底。

“嘿!这山里的春风,比厦门那冬天的海风还温柔!”他不禁惊喜地感叹。

车缓缓地前行,张林拿出手机搜了一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点了播放按钮,音乐响起来,他咳了嗓子,抬头挺胸,双眼盯着前方的路,跟着唱起来:

“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的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晚霞的衣裳,喔喔喔喔……”

他看见了,绿油油、水汪汪的春稻水田像镜子般折射过来,一片黑瓦脱坯的老围屋在树林中若隐若现,一切都近了,也渐渐清晰了……

“我回来了!”

5

故乡,熟悉又陌生。他原以为自己远走高飞之后,从此不会再对这片黄土地怀有什么感情,更生不出多少眷恋。

此时此刻,当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张林竟有些悲欣交集,这大抵就是乡愁。这愁,只有人到中年,历经磨难,再回到故土后,才能更深切体味到其中滋味。

愁绪还没来得弥漫下去,他的车就走到村口,还被路边站着的一位老人家给拦住了。

张林连忙停好车,心头猛地一惊:“咦!这不是爷爷吗?”

爷爷好像也认出来是张林。他拄着拐杖,招着手,下意识地拦了他的车。

看到满头银发的爷爷,张林推开车门,跳下车,赶紧扶住他,大声地喊道:

“爷爷,爷爷,我是张林!”

原本个子瘦高的爷爷已经矮了很多,但腰杆依然挺得直直的。深深的皱纹像一条条疤痕一样,横竖地刻在他黝黑的脸上。张林顿时眼圈发红,鼻尖酸酸的。这大概就是血浓于水的缘故吧,他的咽喉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心头五味杂陈翻腾着。

“哎,张林吗?我都认不出你来了!”爷爷的耳背更严重了,他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张林的手,又惊又喜地说道,“你总算回来了!”

张林搀扶着爷爷,打开车门,让他坐在了自己座位后边的座位上,关好各自车门,朝着爷爷家的方向开去。

“累不累啊?”

“不累!爷爷,我们回家啊!”

“好-好-好,我们回家……”

6

熟悉的老围屋依然还在,片片黑瓦上的杂草借着这春风,也跟着疯长起来,长满了大片屋檐;陌生的是,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

“物是人非,”张林默默地念道:“欲语泪流。”

奶奶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儿时的玩伴也不知哪里去了。

爷爷家里灯光昏暗,客堂里的小供桌上摆放着奶奶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摆放着柚子、苹果、香蕉等水果,一个白瓷的香炉摆在中间,里边满满的香灰。爷爷喜欢坐的酸枝木椅颜色更深了,也愈发亮了。八仙桌还是他小时候见过那个,上面放着一套老茶具,是爷爷喝工夫茶用的器物。不同的是,当年小木板凳已经换成了几张藤椅子。

张林继续打望着屋里,爷爷的二胡还在但更旧了,里屋的书法台也还安好。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坐在当年的小板凳上,歪着板凳脚,听爷爷拉着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凄婉的声音让他差点落泪。不拉二胡的时候,爷爷就喊张林帮加墨汁,然后让他站在一边,帮扯着白白的宣纸,他就站着看爷爷挥洒着毛笔,心里边美滋滋的。

一切仿佛还在眼前,还在小时候。张林走了神,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

只听爷爷坐在他的酸枝木椅上,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开口问道:

“你爸爸、妈妈都好吧?”

张林心底猛地一惊,支吾着回应:“嗯。我爸妈要看孩子,走不开,让我回老家看看您和其他亲戚。”

爷爷听了这话,唉了一声,站起来,坐在八仙桌的木板凳上,拿起盖碗,换上新茶,煮好开水,熟练地泡起工夫茶。随后,他用第一泡茶水给张林烫了一个小茶杯,喊他过来一起喝茶聊天。

张林硬着头皮,坐回他身旁,端起茶杯,慢慢地抿着嘴,喝了一小口,夸道:

“这茶好喝,清香得很,略有一点点儿苦涩。”

“你来了,就有口福。这是家里山头的茶,明前新绿茶啊。”爷爷眯着眼睛,笑着说道。接着,他谈到了正事儿上说道:“阿林啊,明天就清明了,上午你跟着我去祠堂,大家族几十口子人都说好了,中午前聚齐,大家一起祭祖。祭祀用的东西,你叔公家里多给我们准备了一份。”

晚饭时分,爷爷给他准备了简单的饭菜。他不得不有意地回避那个关于父亲的敏感话题。爷俩有话没话地吃完,张林快手快脚,以平时收拾办公桌上一堆文件似的速度收拾完,又洗好碗筷。

“爷爷,早点睡吧,我这会儿感觉身子快散架了。”他跟爷爷打了招呼,就躲进旁边屋里了。

爷孙俩,各睡一屋,一宿无话。开车奔波十几个小时后,张林倒在床上,只觉浑身酸痛。夜深了,他静静地躺着,发呆地听着。

窗外,夜雨又若有若无地下起来,偶尔有连串的雨滴滑落在石板上,清脆的水滴声响起;屋内,静悄悄的,不断地传来爷爷的呼噜声。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越来越弱了,直到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7

第二天清晨,张林被窗外的小鸟声给叫醒了。他揉了揉眼睛,使劲儿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他趴在窗边,向外看了一眼,连忙感慨:清明节气,真准!这一天,雨水果然如期而来啊!

岭南的雨水到了清明时节,已经有了一些夏雨的模样:早春那毛毛细雨俨然变成了初夏如米粒般大小的雨滴。雨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地落在屋角的地面上。

张林走到门口,举起双臂,前后拉伸了一下身体,又伸了一个懒腰,精神气爽。

爷爷看他醒了,笑呵呵地喊着一起吃早饭。饭后,爷爷拿起拐杖,张林扶着他,两人出了院子向村里祠堂走去。

早晨的村里,人烟稀少,远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山村。不过,眼下的村里,没十几年前那般热闹了。现在住着的村民,多是老人家。尤其是山里的客家人,祖祖辈辈吃苦耐劳,敬重先人,观念传统。这些老人家,都不愿离开祖祖辈辈生活上百年的地方。

他们常说,离开这里,人就无根了,一生就像那水面上漂泊的浮萍,无依无靠。年轻人是不懂这话里的意思。

十二年后,张林看着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他感觉还在梦游着。

约莫十多分钟,他跟着爷爷来到了张氏祠堂大门口。张氏祠堂是整个村里张姓家族一起集资兴建的,那时张林还特别小,记忆里刚刚建好的祠堂,红彤彤的一片墙,配着黛色小瓦,在村里相当夺眼;而眼前的祠堂,经过岁月的洗涤,红砖已经褪变成了淡淡的桃红色,耐看了很多。高高的大门两边,挂着祠堂楹联,这三十年从未被更改过。

张林站在大门口,抬起头,读了一遍:

“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

他忍不住抿着嘴,笑了笑。

爷爷在一旁拿着拐杖,捣了捣地,跟张林小声说:“你这孩子,今天可得严肃点!这些年啊,家里还算平安,家族人丁兴旺,田里风调雨顺,这可不多亏祖宗福泽啊!”

在这个湿冷的清明节,张林经爷爷这么一敲打,他即刻收住了笑容,莫名失落起来,他的心头仿佛飘来一片阴云,又感到一股冷冷的气流打在自己的脸上,冷得他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

他定睛一看,原来刚才自己只顾着抬头看楹联,打歪了雨伞。伞上的雨滴,顺着伞布边缘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的头发上,冰凉的雨滴又顺着前额滑落在他的眼眶上,鼻梁上,眼镜片上,眼前模糊起来……张林没有擦掉它们,他心里默默地念道:

“唉,今天沾点祖宗的光,洗洗我身上的霉气吧!”  

8

祠堂里人越来越多,爷爷拉着他跟家族里长辈们挨个介绍,张林不停地挤着最真诚的热情与笑脸。长辈们夸赞不断,爷爷的眼,笑成了一弯月芽儿。

上午十一点整了。阿姨们在后院支起的大锅前后,忙前忙后,炒菜做饭。穿戴整齐的男人们在前面的祠堂里,一个个按辈分排起长队。祠堂大门口,几个负责放鞭炮的后生,举着高高的杆子,在树上挂好长长的鞭炮。

两边的鞭炮被准时点燃,噼里啪啦,一片又一片灰黑色的烟灰随风腾起来,响声震得人耳朵直发蒙。

张林站在人群中,透过飘来的乌烟,向祠堂的祖公堂望去,只见爷爷他们一个个按着年龄顺序轮流点起堂内蜡烛,上香,三鞠躬,然后行跪拜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他想,大概又是感激祖宗的话语吧。

半个多小时后,轮到了张林。

他站在祖公堂前,满桌子的水果,柚子、苹果、年桔等各占一个盘子,乳猪、三黄鸡、大鲫鱼等熟食又各一大盘,还有一些他早已想不起来的小食和油炸食品各自摆了几盘,这些盘子被一一有序地排在祖先牌位前,地上一排放着三个棉布缝好的厚垫子,是给后人跪拜用的。

张林依照爷爷的模样,点烛、上香、鞠躬、最后跪在垫子上,磕了三个头。他闭上眼,心里叨念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行完这一套祭祀礼下来,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什么事,跑到寺庙里,跪在佛祖面前忏悔般。但仪式完毕后,张林找到了一点落叶归根的踏实感。

等张林出来的时候,爷爷拉着他走到后院准备吃饭去了。爷爷说,今年与往年不同,祠堂建了三十年整了,老人们决定该隆重操办一次。所以,他才强制性地让张林回来。

“下一次啊,我们这帮老人家,也许都不在了!”爷爷一群高龄老人们围在八仙桌旁,他们触景生情,连连感慨,呵呵……时间过得真快!

9

爷爷喝了一些酒,满面红光,心情大好。午饭后,张林扶着他慢慢地往家走去。

爷爷有点儿微醺,迷糊着跟张林说:“下午挂完纸,我们爷俩再喝两口。”

“爷爷,你还是回家休息去,我跟叔公他们去就好了。”

爷爷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嗔怪道:“我不累,这次你回来了,我带着你,一起去给你奶奶挂纸。”

张林已经不太记得挂纸的意思,印象里,它就是送纸钱的意思。到了坟地里,才发现,他真得忘了。

路过叔叔家,爷爷喊上了他们,张林留意着叔叔手里拿的扫墓祭品:有“三牲”:一头乳猪、一只鸡和一条鱼;其他的是新鲜的水果、酒茶和香烛等,还有两大包草纸,一包是红草纸,另一包是黄草纸。

“树枝到山里在折吧!”爷爷跟叔公等人轻轻说道,又让张林帮他拿好铲子和镰刀。

一行人朝后山的墓地方向走去。

墓地一片荒凉,三两只乌鸦哇哇叫着飞过。人们脸上带着严肃而凝眉的表情,来到先人墓前。荒草已经长到了腰间,春风吹过,三两墓地隐约浮现。张林不禁悲从心中生,他四处张望着,不远处相隔的墓地旁,早有人家前来挂纸,看起来刚离开不久。

忽然一阵旋风刮起,只见那墓碑下,零星的草纸灰随风零乱飘散着,有的悬在半空越飘越远,有的散落在杂乱的野草上,有的直接化成灰烬与春泥相伴了。

一家人发愣地盯着眼前那股旋风。

爷爷没说话,伸出手指了指他们胳膊上的几个竹篮子。张林的二叔领会了意思,他连忙跟张林说:

“阿林,把铲子给我,我铲下墓上的野草,你呢,用镰刀割一下墓周围的杂草,去干净些好。”

不一会儿工夫,叔侄俩就将先人们的墓碑周围的荒草除去了。

随后,爷爷拿起厚厚黄草烧纸和红草烧纸,让张林数好,每小叠12张黄草烧纸,再一张一张放在墓上,用小石头子儿压住,刚好绕着每个先人的墓压了一圈。红色烧纸,爷爷从砍去的杂草堆里选了几根长长的草杆,将红草烧纸对着一头串了个洞,一张一张地串起来,最后竖着插在墓上方。

几张红艳艳的草烧纸,随风摇曳着,张林“哦”了一声,他终于想起来。现在挂纸改用红草烧纸了。不过这纸,看起来,还真像小时候那种沾染了公鸡血的烧纸。

二叔又小心翼翼地将竹篮一一放在墓碑旁,掀开上面的白棉布,双手举着,将一个盘子,一个盘子挨个端出来,又成一字形摆放在龛槽内,随后点起蜡烛,拿出檀香放在烛火上点起,分别递给张林几个后生一一跪拜上香,将剩余的草烧纸点燃,瞬间烧完的烟灰也随风飘散起来,越飘越远。

一场简单又肃静的挂纸,在几百盘齐放的鞭炮声中,结束了。

只见红色的鞭炮纸屑漫天飞舞,就像桃花一般,一片又一片散落在地上。张林低头看着这片红的,白色,褐色,灰色的纸屑混在一起,铺满一地,心头甚是惆怅。他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揉了揉酸凉的鼻尖,又抽了几下鼻子,转身跟在爷爷和叔叔等人的后边,慢慢地走回去。他已经无心欣赏山里的风景,也无意寻找山里的桃花,却渴望再来一场清明雨。

半路上,张林触景生情,想到一句话:

“花开花落有时节,悲欢离合无因循。”

10

春光如流水,恍过一瞬息。不知不觉,张林在老家待了5天了。自从挂纸回来后,张林整个人平静了许多。

一个人去过墓地之后,对生死的感悟,就会深一些了。世人总说,人生苦短。张林却想到:说起来,人活着,一辈子很短,可这路,要走起来啊,还真漫长,很多时候,长到你一眼望都不到边儿。

几天来,他对爷爷多了难以名状的情感。爷爷八十多岁了,一到暮年,身边又无人常伴左右,在张林看来,爷爷的人生路,该有多么的孤单。可爷爷,每天精神十足,活得自如。他每天上午散步聊天,下午就慢慢悠悠地喝茶,练毛笔字,才像活脱脱的“80后”。而他,30多岁的身体,一颗80多岁的沧桑心。

“人哪,不能老在家憋着,天天憋着不出门,会憋出病来的。”爷爷跟张林唠叨,每天上午饭后,他就拉着张林,拿着拐杖,一起在门口走走,让张林多呼吸呼吸山里清新空气。

这几日,雨水改了时点,晚上下起来,早上就停了。张林喜欢清晨走到院外望着远处,青黛色的山脉,云烟依旧绕了一层又一层。老屋前的一排树,又抽了新芽,看上去一片嫩绿。第二天清晨,经过夜里雨水洗涤后,更加翠绿了。

张林陶醉在这片清明的春色里。

突然,他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张林一看,行里的座机号码,赶紧接听了,并回答道:“嗯,是我!”

听着电话那头,他脸上写满了惊讶,大声地责问道:

“什么?不是吧!怎么调动?下周一办手续?”

“你能不能不要激动呢?我跟你说,行领导念在你在行里多年的功劳上,已经跟总行、省行负责的同事沟通了很多次,我们也尽力帮你了。本来处理的结果比这个严重,你应该知情。总之,你下周回来找人力资源部办好调岗手续,再见!”电话那头的人的声音严厉地说完,然后先挂断了电话。

张林来不及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但这一次,他没有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自己像被雷打了一下大脑,很疼,很疼。这个通知,就是命令,张林懂了。如果他不接受,那么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可走:自己主动提交辞呈,走人。

如果早点去行里走动走动,也许不是这个结果吧?张林忍不住后悔起来。

人要假装清高,也得看个时候啊!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唉!”。

爷爷站在身边听不懂什么意思,就急切地问道:

“行里出事了?你下周一就得上班了啊!那我们赶紧回家,你好收拾收拾,早点儿回去,别耽误你的工作了!”

“没事儿爷爷,我,小事儿啊,星期天早上,回去也来得及!”张林边说边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扶着爷爷慢慢地走回家。

11

原以为,快四个月了,行里也该调查清楚这件事了。可张林这回,又错了!

去年中秋节前,一天晚上,张林的一个客户带了一帮朋友,还给他介绍了一个有钱的女客户。张林心急要拉业务,就跟行里的同事们一嘀咕,决定陪好这些客户,重点陪好那位潜在的女客户。果然不出张林预料,那晚上,客户们很开心,当晚就起哄签单,一千多万的单就这样完成了。那晚,他们又一口气喝到凌晨3点才各自回家。

谁知,这个理财产品并没有像他们口口承诺的那样。半年后,不但没保本,反而还亏了十几个点,那位女客户以此为理由,投诉到了省行里,说被张林灌醉才签了单。新上任的行领导们对此事很重视,再加上一些风言风语的传闻,张林一时正派的形象,也被毁于一旦。

几个月来,当时一起喝酒的下属,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讲句真话的。这令张林彻底心寒了。他做过最坏的打算,走人,也退一万步想,可能被安置在一个冷门岗位随他自生自灭。可现在是,通知他离开生活了近20年的第二故乡厦门,调去偏远的粤西一带,这是逼着他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此刻心灰意冷的张林趁着爷爷还在跟人说话之际,拖着沉重的步子,跑回屋里。一进门,他就狠狠地把手机往被子上一扔,又狠狠地骂道:

 “他妈的,老子是看透了,求你的时候,他就是个孙子;不求你的时候,他就是个爷!”

没几分钟,手机又响了。这次的铃声,是他最熟悉的旋律,老婆来电。

张林像抓到一棵救命草似的,他又惊又喜,赶紧从床上翻出手机,语气缓和许多问道:“喂,老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啊?”

只听到电话那头,冰冷的话语,直接而干脆地传来:“你什么时候回厦门?躲在老家,就不用回来了?我想好了,你下周也要回来了,咱们把离婚手续给办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我来的时候,我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不想多说,也不想听你解释!反正,离婚协议我已经找律师写好了,你回来签个字就行了,做出那种事情来,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喂,你能不能平静下?出了哪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再跟我装下去,就是把我当傻瓜!我告诉你张林,你跟那个女人,哦,不是,那个有钱的女人的事儿,你们同事全都跟我说了,你背叛了我,还瞒了我好几个月。我已经通知律师了,你最好自觉点,否则我让你净身出户!”

“行了,别人胡说八道,你也跟着稀里糊涂啊?你别激动,别干傻事,你等我回去行不?”张林苦苦地哀求着。

“我不想见你,我知道,你周一必须要回来办调岗手续,到时律师会通知你的,你好自为之吧,哼!”嘟嘟嘟……张林的手机响起了这个声音。

“啊!疯了啊,都疯了啊!我的妈啊!”

张林的脸痛苦而扭曲着,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嘴巴里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吼声:嗷嗷啊……

12

这时,爷爷从外边回到屋里。他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他颤巍巍地站在张林面前,惊吓得手脚直打哆嗦,丢下拐杖,弯下腰拉起张林,急切地问道:“阿林啊,我的孩子,你,你,你这是怎么了?”

张林皱着眉头,闭了眼睛,伸出双手对着它们吹了一口气,又捂在脸上使劲地搓了几下。站起来,夹着还有哭腔的鼻音回答道:“没事儿,爷爷,我,我,我想起来我爸,突然间,就很难过!”

爷爷听了这话,愣了……

张林看到,爷爷眼红了,只听他伤心地说道:“唉!去年清明啊,你叔叔不小心说漏了嘴,被我听到,那个时候,我差点儿当场晕过去。”

一听这话,慌得张林连忙扶着爷爷坐到旁边的酸枝木椅上,一边很内疚地解释:“我们不是有意瞒着您,我爸他……我可能前几天祭祀又去了墓地的原因,一会儿就没事了。”

爷爷伸出他还在哆嗦的手,拉着张林说道:“阿林啊,你过来,找个板凳坐下,我跟你聊聊天,后天一早,你一回,我就见不着你了。”

张林搬着板凳依偎在爷爷的椅子旁,他又听到,爷爷的叹息声,“阿林啊,你肯定是遇上难事了,不然就是工作出乱子了。”

“我……”

“阿林啊,爷爷活了这七八十年,各种各样的事儿也都经历过。说什么风调雨顺,那些话都是哄你们小孩子家。这人啊,要遇到真过不去的槛,踩不过去了,就学会绕过去,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儿啊。”

“爷爷,我知道,我就是工作上突然有点事,回不去处理,一时心里毛躁。”

“阿林啊,你不想说的事,爷爷不会逼着你说。我跟你讲个故事,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些事情。你小时候啊……”爷爷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嘿嘿地笑着说:“也听我跟你唠叨过一点儿。我打20多岁起,走南闯北,十几年过来,我混得也有点儿风光。可惜,当年啊,年轻气盛,自持有些文化,脾气傲,后来处处受人排挤,那种滋味非常难受。”

说到这里,爷爷若有所失地叹了一口气,两眼望了望屋外,接着又缓缓地说道:“那时,我痛苦万分,也不想回到这个穷窝窝里。再后来,你曾祖父去世了,我那年41岁,送完他之后,我突然间好像醒了。有些东西,你根本掌控不了,抓来抓去,它还是一个空。只有你,你的亲人都好好地活着的时候,你才明了什么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再后来的事儿,张林小时候就听过了。那时还算风光的爷爷,当机立断,申请了退伍,彻底放下了那些名利与纷争,回到山村里。从此,过着半隐居的平淡生活。若要数到今年清明,刚好四十年整了。

“爷爷,那您后悔过吗?”张林突然打断爷爷的话,急切地问道。

“呵呵,再过十年,你就知道答案了!人这一辈子,老天爷是公平的,这句话爷爷活到80多岁还深信不疑。有什么比健康、快乐地活着,还更重要的事吗?”爷爷指着他卧室里,笑着说:“你去我书桌上看看,那有一幅我写给你的毛笔字,这回啊,你收好,带上它。”

随后,爷爷好像有想起来什么事,对着张林幽幽地说道:“回去后,记得去你爸那儿,帮我给他多送些烧纸。”

结尾

午后的窗外,风吹树叶,沙沙地着响,一缕春光倾斜地透过窗棂,张林眼前一亮。他看清了,一张三整尺的洁白宣纸铺在桌面上,爷爷用焦墨写了一幅行楷书法,墨已干透了。黝黑的字体,遒劲洒脱。

他顺手拿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

“梨花淡白柳青深,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题跋:苏轼《东兰梨花》丙申年清明张愚叟书。”

清者自清。放下即自在。

张林满眼含着泪花,会心一笑,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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