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丁玲看着银行卡上两位数的余额,想着在市医院治疗癌症的母亲的医药费,想着亲戚的催债,顿时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恐慌中。她三十二岁了,没有对象,身无分文,负债累累,未来仿佛已经一眼看到尽头。
她想起刚工作时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的欣喜若狂,虽然最后她只花了个零头,但是看着存单的余额,那真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这样的幸福持续了两年,她存了6万块钱,想着再存两年就可以给自己按揭一套小房子,这样自己也就有自己的家了。
她硕士毕业,工作也不错,在一所高中当老师,但是没对象,是别人眼里的剩女。办公室的大姐总是想给他介绍各种男人,她对这种好意一直是敬谢不敏,因为她知道,她的家庭让她无法自信独立的去恋爱,她的母亲还想着多要一笔彩礼。但是在同事眼里,她就是眼光高,太挑,看不清自己什么身份了。她是自卑又孤僻的,也很难跟别人交流,她恨同事总是对她的一举一动投来多余的关注。每当下班后回到两个人的职工宿舍,看着舍友把宿舍搞得邋里邋遢,毫无顾忌的打电话,她几近崩溃。天知道,她多想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可是现实总要面对,弟弟快三十了,每个月三四千工资,不仅不剩钱,还要管父母姐姐伸手。父母说,男孩子总要买房子娶老婆,姐姐们都得支援,女儿是别人家的人,不能白养。姐姐拿了三万,她拿了五万,但是首付仍然管亲戚借了快十万。
可是生活总是在你觉得已经承受到极限的时候,再给你狠狠的一击。弟弟买了房子不到一年,母亲就查出来患了肺癌。亲戚上门催债,姐姐结婚了,自己的小家庭并不富裕,她只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承诺以后自己还会帮着还。每个月工资除了基本生活都得拿回家,可是医药费还远远不够。
她想,我就是樊胜美吧。可是我该恨父母太溺爱儿子,还是恨父母不替女儿着想。好像都不太对。
她出生在80年代的农村,计划生育最严的那段时间(农村户口第一胎是女孩,可以生二胎)。她就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子,她的出生无疑是伴随着父母深深的绝望。像那个时代很多不应该出生的女孩子一样,父母本来是打算将她送走,然后跟村委报孩子夭折了,这样他们将会有再生一个合法的孩子的资格。
本来说好孩子过了满月满月,找好的下家来接孩子。临到关头,丁玲的母亲实在狠不下心,于是她就幸运又不幸的留了下来。幸运的是,她总算留在了亲生父母身边,免于将命运托付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未知的养父母;不幸的是,父母因她带来的痛苦将永远的沉重的背负在她的身上。
在她六个月的时候,就断奶了,因为她的母亲紧锣密鼓的怀上了第三胎。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检查,他们举家搬到了东北的亲戚家,靠打零工养活一家子,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无疑是非常的艰难的在维持着生活了。第三胎总算是个儿子。
成年后的丁玲,回忆起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匮乏,包括物质上和精神上。她们家无疑算是很穷的那一梯队了,尽管父母已经很拼命地从土里刨食,但是三个孩子的家庭远不能跟一个孩子两个孩子的相比。他们家半个月才会买一斤肉,菜常年是土豆白菜咸菜,抽屉里仿佛永远只有几块钱,衣服永远是姐姐和母亲的旧衣服。父母永远在忙碌和吵架,根本没有耐心跟她说说话。姐姐9岁时她才出生,这之前父母的关注都是给了姐姐,弟弟出生后父母把仅存的耐心都给了弟弟。处在中间的她,一直是最没人关注的。
她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8岁的她倒水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家里唯一的暖水壶,母亲仿佛失控一般冲她破口大骂,父亲来给她解围,战火瞬间转移到父亲身上。她忘了父母激动之下说了什么,只记得母亲拿着一个小包就离家出走了。她一边害怕的哭,一边紧紧跟着母亲走了六七里地。那条路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她是那么的懊悔,一路都在跟母亲说,我错了,回家吧。她很害怕母亲抛下这个艰难的家,很害怕自己变成没娘的孩子,从此像路边的野狗一样活着。
从懂事起到现在,母亲经常跟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作为女孩你本来是应该被送走的,周围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是我不舍得你,你才留下了,但是因为多了你,家里才生活如此艰难,因为多了你,你弟弟吃的喝的都比不上其他的孩子,你以后一定得多帮扶你弟弟。”虽然这句话她隐隐觉得并不太合理,但是确实父母如果把她送走生活会好很多。所以她一直对父母、对弟弟怀有深深地愧疚,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补偿自己让他们失去的。她在父母眼里一直是乖巧懂事的,她觉得她欠的够多了,只能尽量不再给父母添麻烦。
父母逢人便夸自己女儿孝顺、懂事。有一次去阿姨家,表姐嫌阿姨说她是女孩子是外人,气的跟阿姨大吵,阿姨最后只得安抚自己闺女的暴脾气。母亲背后跟她说,这么跟自己妈妈说话,真是不孝顺。她无言地笑了下,心里却非常想大声的反驳她,你觉得那是不孝顺,我却觉得能跟自己的母亲毫无隔阂的发泄自己的不满是多么的幸福和亲密,这种幸福和亲密我永远不会有。
都说爱恨要分明,可是世间的爱恨会有明显的界线吗?父母给弟弟的确实更多,但是为自己付出的也很多。出生时父母本可以送走她,明知道留下她生活会更艰难,仍然养育了她。她虽然学习上很争气,但是家里那么困难,弟弟长身体的时候都没吃上几顿好的,父母还是紧咬牙关供她读书,否则她就会像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嫁给另一个村的农民,永远没有看到另一个更好的世界的机会。
她想,我只能恨自己是不该出生的那个。既然生命是父母给的,那我就用全部来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