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个平凡人,平凡到你在拥挤的集市一望,好似整个集市上的农村老太太都是她。她会为了一毛钱买左边小摊上的菜而不买右边摊上的,买双袜子也会要翻过来仔细检查一遍线头,她的钱永远都紧紧裹成圆筒状放在贴近胖胖肚皮的裤子内袋里,二十元里裹着十元的,十元里裹着五块的,五块里裹着一块的,一块里裹着五毛的 ,五毛里裹着一毛的,像小鸟的羽毛,大小长短自有分寸。她掏钱的时候要掀起衣服的一角,提气缩肚子,才能将钱袋从裤腰带里拽出来,放回去的时候也得提气缩肚子原路塞回去。外婆很自豪地说:“小偷从来都没有偷成过我的钱!”可不是么,她要不提气缩肚子,凭再巧的手也难伸到她的钱袋里。
冬天的时候,她更是和大多数的农村老太太无差了,头戴毛毡帽,身裹花花袄,袄子被无数件贴身衣服撑的鼓鼓胀胀,以至于两根同样鼓鼓胀胀的胳膊只能像企鹅的一双翅膀斜斜摆在两边。远远望去,又像蒸笼里裹着叶子的米糕。她和老太太们在热闹拥挤的集市里穿梭的时候,相互挤一挤碰一碰不仅不疼,反而觉得更加暖和了。小镇集市上的街道狭窄,双向人流从来不分方向,人儿像一颗颗小沙子似相互摩擦着、巧妙落地落入空隙,一点点往自己要去的方向滑过去。她们在拥挤的集市上远远望见熟人,便会扬起脑袋大声地喊,偶尔也被喊 “二娘,二娘”, “大嫂”,“嗨呀,包谷猪,你是个聋子吗?”
二娘、大嫂可能有无数个,她们在拥挤的人群里扭头往四处张望,全是脑袋,每一张嘴巴好像都在喊。在这嘈杂的人声里,她们或是扭头继续摩擦着向前,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诶”一声答应着。那喊的人见着无数的人回头,像在回应自己又像在喊别人,那个真正被喊的人也回了头,却没见着自己,于是心急火燎,欲往前追去又不得,于是扬起手挥一挥,扯着嗓子继续喊,“这儿!这儿!还没看到?哎呀,难道你是个瞎子吗?”
人流挤的不能藤出半点空间,于是二娘、大嫂们又挤不见了。但,也许冷不丁的,二娘,大嫂被街边的一个摊儿上的秧苗勾住了,老太太们气喘吁吁地挤过去了,从后面拍拍她们的肩膀,她们茫然的回过头来,然后“嗨”一声叫起来,“哎,我说嘛,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呢,回头又没看到。”于是她们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停了下来,拉扯着能说上半天,从一开始打算要聊的话题聊到一开始没打算聊的话题。
正午的小镇开始平静下来,鸡鸭被卖光,秧苗已分完,肉摊挂钩上空落落地悬着,卖完货和买完货的农人们分流到小镇街道两边大大小小的馆子里,简单地可以来碗抄手,面条,或是一份豆花饭,有点闲钱和时间的可以炒盘菜,点上一盘凉拌猪头肉或是猪耳朵,二两小酒。大爷们饭后便坐进茶馆里喝茶打牌。
我的外婆最喜欢光顾小摊上的抄手和面条,这样的小摊是那样的随意,在路边支起几个炉子,顶个铁锅,滚滚的翻着水,座椅就那样随意的摆在街道边的一个角落等你去坐,只要喊一声,很快一碗抄手或面条就端到你面前,热滚滚,飘着葱花,辣椒油,花椒的香气。小镇小而破旧,如一粒颜色暗沉的贝壳,但里面包裹的却是如珍珠一样令人心驰神往的美味。如果在午饭的点儿,外婆遇见了熟人,而那人又是个晚辈的话,她是乐于过去打声招呼的,谁知道呢,说不一定对方会说:“走,我请你去吃碗抄手。”
这样可不就省下一顿饭钱。如果对方是个平辈或是老辈子的话,那就得看交情了,打声招呼,然后一块坐到小桌上来碗抄手,最后大家都伸手去掏钱,但我外婆的钱要掏出来还得经历一系列复杂的吸气缩肚子的过程,因此总比对方慢,一顿饭钱便又免了。和老辈子一块吃饭的时候,她掏钱也是慢的,老辈子都把钱伸到摊主面前了,外婆还在拽她的钱袋,因为坐着缩肚子相当困难,更何况还刚吃下一碗面条或抄手呢。于是外婆站了起来,钱袋“哧溜”一下被拉了出来,她很着急的说:“不要收她的,我来,我来。”
有的摊主忙着做生意,将老人手里的钱接了,说:“没事,下次你请她就好了。”
但外婆还是不死心地从钱袋里掏出一捆钱,一毛两毛的数,老辈子豁然长长“呃”一声,边从凳子上站起来,边说:“哎呀,还找啥子找,我请你嘛!”
有时摊主会耐心地等在一边,说:“老辈子,要不得,让她请你吃。”
外婆连忙说,“是,是,都说了我请客嘛。”
一把如蛋卷的钱总算理好了。
在外婆的世界里,钱的重量得按她走山路背出来的瓜果蔬菜来算,一块可能是一斤,也可能是两斤,或许也是时间,用一只鸡价值来算,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但这一天,两天里她还在干这其他的事情,因此到底算几天也弄不清楚了,但总之一块两块不是一块两块那么简单。
从集市上归来的外婆,背篓里装满了货物,到了山脚,她将背篓往坡坎上一放,仰着脖子,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似一条浮出水面呼吸的鱼。她有支气管炎,又得过肺结核,她喘得厉害的时候,喉咙里就像有只猫在打呼噜。好一阵子,她才喘过来,对着大山喊起来,“曹尚旺,来帮我背。”
她的声音撞到两面的山壁和松木上,弹回来,悠悠得飘上山里去。狗是第一个听到了,它从草堆探起脑袋,抖直耳朵,只等第二声传来,它就弹出去了,有时狗都到了,人还没听到。面对热情迎接主人的狗,外婆没好气的抱怨起来:“瘟器,光你来,有什么用,这个曹尚旺,是个聋子吗?”。
她只好驮上背篓呼哧呼哧往山上爬。半坡小路边有一块大青石,它不高不矮,不斜不陡,正适合让人坐下去歇歇脚。这块石头就是一个世界,如果你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蚂蚁,那种类繁多的藤蔓,野花野草就是一片原始森林,那依附在石面的嫩绿而松软的苔藓就是草原,汇集在石面凹窝里的雨水就是湖泊。如果这只蚂蚁继续在这个不大不小的世界游荡的话,它还会看到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那是大青石与我外婆的默契之约。我外婆每次上山似乎必须要靠在大青石上歇一歇才能爬完剩下的山路。到了这里,她就等不及要从背篓里掏出一件她满意的东西来看,或是拿出一个橘子,一块饼干吃,似乎她到了家。
等她歇息好了,她就会扯开嗓子喊:“曹尚旺,来背东西,曹尚旺。”风吹来鸟鸣,鸟鸣挂上了外婆的声音,又悠悠的飘上山。我和妹妹在家的时候,就一人背了竹篓去接她。我们走在上坡上,望见她正坐在大青石上打量一个新买来的塑料盆,一脸满意的神情。外婆本来有些生气的,但我们说:“啊呦,好一个漂亮的盆子。”
她就开心起来,笑眯地说:“你们猜猜多少钱?”
“五块。”
“不对,再猜。”
“七块。”
“不对,多了。”
“三块。”
“不对,还是多了。”
“一块!”
外婆闭起眼睛,摇摇头,然后把眼睛睁的大大的,将头靠近我们,神秘兮兮地说:“0块。”
“送你的呀?”
“算是吧。”
“为什么要送你呢?”
“我咋个晓得。”说罢,她哈哈地笑起来。她这笑声听起来分明有故事。
“快说嘛,为什么送你盆子?”
“也不是送,好多人挤着买盆子,我问他多少钱,他说6块,我把钱递过去,他总不来收我的,收完一圈也没接我的钱,我就只好当他送我的了。”
“天哟,这个能叫送?”
“嗨,我可没偷啊,给他钱自己不要的。”外婆得意的说。偶尔售票员忘了收她的车费,她也会回来同我们讲,那高兴的样子似乎是种了大奖,毕竟这样的事情一年也难遇上一次,她说:“可不是我不给车费的,是她不叫我给的。我就站在那里,我也没有猫腰躲起来,钱都准备好了,捏在手里,但是她把周围的一圈人的钱都收了,就是不叫我给啊。她又喊,‘谁没有买票啊?没有买的赶紧给钱。’我说,‘来拿’,她没听到呀,那就更不能怪我了。”她笑得那么开心,像个调皮的孩子。
“你肯定故意说的很小声。”
”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说了。”外婆更加心安理得。
她偶尔遇上熟人帮她付车费的时候,她更要回来讲一讲,满口赞着对方的慷慨,说:“额,这个人会处事。”如果对方是个单身的青年,她就绞尽脑汁想想谁家有个适龄的姑娘或是小伙子可以介绍给他/她。当然了,外婆这样做还是有点额外的私心的。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每催成一桩婚姻,那媒人就会收到男方家的一颗猪脑袋,糖果和酒作为酬谢。后来大家生活都变好了,猪脑袋作为酬礼也就不流行了,换为更直接的现金,如此更合外婆的意。如果说成了,那就是一举两得,还了别人帮忙付车费的人情不说,还让别人又反过来欠她一点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