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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曰:
可贵者灵,可爱者魅。是人离魂,非魂离人。若无欲念,何来血附。若无怨念,一笑了之。
1 录影
破魂镇深隐在一片青灰色的雾气之中。
这里原本不是边界地带。但二三十年里,四州之地的西北方和北部渐渐凝聚起血附、魂影两股势力,很有些尾大不掉。于是,这破魂镇以南还算河曲校尉防区巡地,以北则是血附的地盘。巡逻队不入镇,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吩咐百人将在长石岗上驻扎。入夜燃起熊熊营火,一道河谷之外的镇子里总有些人无眠。录影人用长烁短闪的灯光讯号,联系镇里的眼线,接收有关魂影的情报。
今夜却不同,滂沱大雨拍得眼睛都睁不开。洪水咆哮,接连冲撼着长石岗下的河岸,震得一众人马心惊胆战。火堆几番被浇灭,兵士努力再燃起来,一直忙乱到雨停。天刚放亮,录影人一反常态地迎上来,面如土色,想必情报没有收到。
明天也可能是后天,得进镇子一趟了。
洪水退去,我和录影人在河谷里穿行了大半天,绕到对岸已经很疲惫了。在午后的骄阳下,长石岗上的瞭望哨及时射出第二支响箭,明着告诉他们一声。
这个镇子也显得很疲惫。高矮不一的石屋错落着,并不成什么行列,大约三横五竖的街道曲折得全然没有章法,泥泞溅遍了小腿。
转角处或岔路口,有短打扮的灰衣人和戴面具的黑袍者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一些冰冷的瞭望孔和漆黑的窗口里,还有很多双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我们。
突然心中一警,我下意识地去握佩刀,不,是一只手。泥水里蹲着一个鹑衣老妇,不,一个戴老妇人面具的黑袍影子。这只手已搭上来,按住了赤乌丝绦绞缠的刀柄,比我要快。
她未抬头,声音却沧桑无比:“注意小的。”我一颔首,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小的,是说魂影?
她的手异常白皙,似泛着银光,叩了叩嵌在刀鞘上的阳刻飞虎青金石牌。将军麾下,十二名校尉的佩刀都是如此配饰。
鬓边一闪,是她离去了。一滴血倏地顺着光滑的鱼皮鞘坠下去。
2 乞丐
并不能直接去找眼线。录影人到一家瓷器店里,取了一方石函,四天之前有人寄存的。他一脸悲戚,眼线出事了。毕竟,军中录影人和眼线或是父子或是兄弟,无一例外是慎选的情深血亲。
我心里暗暗叹息。突然衣角一动,有个小乞丐从斜侧里骤然跑过。暗恼今天这是第二次着道了,开步就尾追下去。
奇怪自己竟有些力不从心,腿脚总是慢那么一点。穿过好几条窄巷,在废墟、成堆的垃圾和岩石、房屋之间七拐八折。终于和录影人截住了前后巷口。
眼看不能脱逃,小乞丐贴着墙根前蹭后蹭,忽然像被强力吸走一样,一下跌进旁边一道柴门里,传出来“噗通”一声。等我俩冲进去,小乞丐蜷曲着趴在那里,已经死了。手里滑出来本属于我的脂玉兵符,已经跌成三截,断面上泛着冷冷的苍白。河曲校尉平时管军五百,战时管军五千,脂玉兵符是接收补充兵的信物。
尸体旁边露着一个幽暗的洞口。洞很深,还接着地道,但十丈以里听不到有人,或者说没有活物。应该不是血附干的,他们一般不取人性命。也不像是魂影,尸体没有瞬时灰飞烟灭。如果是人,会是谁呢?
我会听形。刚才奔跑,录影人背上石函里满当当的毛絮里,裹着两只梅瓶。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在他耳边轻问了一句:“石函,是说什么?”
录影人颤了颤嘴唇,“是他死了。”说着,身形已萎软下来,摇摇欲倒。我半搀半推,扶他靠墙坐下去。
每一组录影人和眼线的密码,叫作私品约,各不相同。这个录影人和眼线约定的私品约里,石匣代指眼线已遭不测。
3 瞳影
我回头暼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伸手打算阖上小乞丐的眼睑。突然心头一声惊雷,他的瞳眸上赫然留着青金石牌的影像!
这不可能。出生入死多少年,倒在我身边的兄弟足有数百,可没有一个死后在眼中留影。我不由地凑近细看,竟然是用精细的针法,蘸色刺在眼球表面。就说有蹊跷,好在没有瞒过我。
我抬头看了一眼录影人,他略点点头。我用刀尖挑开死者的衣服,一副黑瘦嶙峋的模样,中脘处异常地有一颗朱砂痣。刀背触过,好像没问题。我刚伸手指过去,突然一簇银针从那里激射而出,有一支不偏不倚,钉在了我的手腕上。
传说中的银针血刺,这是血附的秘法。可匪夷所思的是,几个呼吸之间,我的手如灰化去,然后是臂膊、肩膀……躯体的消解已然无痛无觉,只有巨大的悲恸攫取了内心。我的神魂似乎在慢慢飞升,我看到我泪如雨下,头渐渐低下去,露出颈后的苍苍白发。
* * *
录影人专有职分,直属于将军府的情报系统暗部,在营中地位还要高于百人将。校尉一般也不干涉他的行动。
这一位录影是河曲校尉营中老兵。“校尉,是个坑啊。”
似乎是有人想置我于死地。“别担心,他们会留个报信的。”
他凄惨一笑,隐约有些决绝,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的面具递给我。“让我去做这个活靶子吧。”
就在刚才扶他坐下,在他说清楚私品约密语含义的同时,我们戴上了一张属于对方的面具。这都是刺探情报的看家功夫……
4 靶子
对方已经动手,录影死了,还裹进来一个小乞丐。
或许我可以妆成录影人走出这间屋子,暗地里那些眼睛会默许我射出一支响箭。这支箭的哨音里,据说藏着一声枭鸟的笑声。下一个眼线也会被激活,还有他的录影人。不过要把梅瓶送出去,估计是不能了。
况且,冥冥之中这个洞充满了诱惑。我提刀削开石函,将两只梅瓶揣在怀中,又捡起录影人的刀,腾身跳了下去。
破魂镇处在铜矿废墟上,早先一直是官采官冶,重兵屯驻是必定的,逐渐经营出一座坚固的堡垒。后来资源枯竭,繁荣慢慢就不再了。脚下的地道很长一段就是当年的矿洞。
我握了握腰间录影人的刀,还有怀里那张面具,这或许是他们父子仅存的遗物。等出去了,我要筑一座刀冢,立碑刻上他们的名字。可他们真实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风从深处涌过来,这是接近出口了。忽然注意到矿洞之中,许多岔道被封闭着,又有许多标志不动声色地设置了,有人知道我来了。
怀中的梅瓶,一只黑釉剔花络银丝,一只白釉刻花镶金,通体润泽,做工精细,封口上还镌刻着符咒。这样郑重的物品,无论盛装什么,背后都有不同寻常的渊源。
黑釉梅瓶中有物什在流动。似乎应和着我的心跳,隐隐让人激动。从地道里的风声中能听出地形,甚至可以不用火折子。但我心里还是疑惑,小乞丐眼中图案、身上暗器,难道是死人对死人做了手脚?
或许,有人会以为是我杀了小乞丐。其实是小乞丐要杀我,至少是什么人利用他的尸体策划了这件事。但官军在破魂镇杀人这个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
这镇子里还有一个监视眼线的潜伏者。潜伏者等不到我走出巷子,巡逻队等不到我走出镇子,这就是我能传递的警讯。
5 轻笑
任河曲校尉前,我在北山校尉营做第一百人将,和魂影打交道。那边没有录影,有析血和血粒子,名义上他们搜集血附的情报。
血附之地,大多也都是常人,是以情形颇似我们。只有一部分人来历特别,玄之又玄的传闻很不少。一是天启,狂热信众诵习密咒,再佐以精神药物催动运化,修炼到一定境界才能成功。再是血刺,以银针蘸附咒鲜血,刺入常人心脏,可以迅速将其变成血附的低等附庸。这密咒到底是经文还是药物,就不好猜测了。
* * *
估莫是子夜时分,在地道里走了许久,黑釉梅瓶里越加激荡起来,不知何处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渴望。而另一只,浑然似是空瓶子,并没有动静。
前方逐渐有了亮光,山腹中现出一处溶洞,被改造得如同祭坛。青白岩壁琢磨如镜,银铸大柱的方位布置依星宿排列。所拱卫的洞穴上方,许多细窟密如蜂巢,有月光从其中几处直贯下来。月照之处,一尊大鼎里云气升腾,似乎托举着什么。
一枚脂玉兵符。
有些难以置信。这兵符平时无用,但历任河曲校尉珍传,意义不同寻常。不觉已伸手取下来,与身上碎玉两下比较,实在是如出一辙。我努力集中精神,思忖是哪里出了问题。
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循声望去,不由地心里一惊,只见许多银柱上光华波动如流水,各现出人形来。这些人面上像覆了银粉,没有任何表情,眼瞳一例是灰白色的。他们都著了银光甲胄,行走如同漂浮,徐徐围拢过来。
“你来得很快。”一袭黑袍人影飘过来,却是面目不清。
6 魂魅
我慢慢错手,握住腰间两把刀柄。但说心里话,是不想拔刀的,不由地烦躁异常。“你是谁?”
“我?你不是早就见了么?”是她。
“你来了,就像他们。” 她的声音里有一些沾沾自喜。这是传闻中精锐的血附亲卫,我心念一动。“是你行银针刺血,控驭了他们?”
又是一阵涟漪样的笑。或许是她走得太近了,这声音如是从我心里生起来的。“不,是他们自愿。”
“我会修补你的兵符。”这就是梦中的香气,如今春风拂面而来。“你愿意?”
“你可以做他们的统领。”在我默默的深呼吸中,周围齐唰唰一声军礼。“你愿意?”
我的心情从未如此澎湃,有些来不及思考,只有狂喜涌上来。我不由地摊开了手。我忘了但凡这种事,没有平白无故。
她的手尚未伸出袖子,袖子很长。轻轻抚过时,我喉头一紧,心里一片坍塌之声。曾经,曾经在哪里有过这样的心情呢,何时?何地?
碎玉的断面上,悄悄蒙上了一层粉红的薄薄血痕,渐渐深浓起来。那是她的手,缓缓收拢,将毁符一握,又缓缓松开。突然中指一斜,指甲已刺入我的掌心。不疼,真不疼,不过是春林中春阳一晃眼。
兵符竟然完好如初了。只是这束光落在了三丈开外,那么快。只是有血从我的掌纹里渗出来,又似被兵符吸净了,那么慢。
“你见过魂魅?”蓦然,黑袍女子厉声喝出,一跃而起,又幻身飞近,那只手如利爪直探我胸口。
我心里似乎茫然四顾,又似乎艰难跋涉。我眼睁睁看着她这样近,朦朦胧胧的五官模样,真的在哪里见过。魂魅……
但久在军旅,左手校尉刀已半弹出鞘,自然而然运臂,斜挥弯月式。那幅黑袍袖裂帛一声分开,却露出银色的一截手臂来。
“你的血融在我兵符里,我就不信魂魅还能用你。”一阵风吹过,半个人影也没有。低头一看,自己腹部的皮甲碎开一洞,黑釉梅瓶已不在了。
除了血附亲卫,除了万念如水。
7 血珠
刀上还留着香,刀鞘上又是一滴血滑坠下去。我不禁愕然。
小乞丐手里的毁符的确不是官家的,想必是这个女人用来设局诱我至此。我又为何没有中了银针血刺之术?何时又见过魂魅这样的魂影中人?
十二年前,第一百人队随北山校尉巡逻辖地西境,这是我第一次遭遇魂影。如果不是预先知道大致区域,那不过是一片雅丹、丹霞或者土林、石林,也不过是尘林三百里以外的边缘地带。
一见黑袍血粒子、红袍析血人,队士们顿时沉默,不约而同去准备火油。一路无话,在一片土林里转悠了两天,红袍向校尉作了一个手势。
校尉点头。我心中一阵狂跳,“备战!”
百人队闻令而动,几名骑兵前突奔驰,绕着土林浇出一个火油圈。弓弩手各据地形,死死封锁了七八座行将瓦解的土林,搭在弓弩上的箭镞闪着寒光,斜斜指向半沉的暮色。所有人除了双眼,无一处不防护。所有大槊、箭镞、腰刀,也都事先涂过发火。
我们等待血粒子进村完成他的任务,已经三刻。大家的姿势不免有些僵硬,表情里的惊惧也越来越浓。
忽然,几声踉跄的脚步,跌跌撞撞扑出来一道人影。几支火把抛出,已经在他身后点燃了那道火圈。发火箭破空交叉划过,防备有什么从暗中凌空袭击。
是血粒子。他浑身带血,脚下一绊,却未摔倒,似半浮在空中,衣物连同须发开始消解。当啷一声,一柄短刀落在地上,手里只攥着一张残破的人脸。
他脸上却是释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吟唱一段如泣如诉的咒语。那身躯纷纷尘雪,落如雪,扬如尘。将将飞尽之时,璨璨一粒血珠将凝未凝,悬浮在半空。
后队中立即抢出红袍的身影,他双膝一跪在尘埃里,堪堪将那火光映耀的血珠接在一支金瓶里。
8 仇噬
析血联系的眼线不是人,是魂影。
这名析血的手法,是寻到生前背负深仇大恨的魂影,再从这世上找到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等达成了约定,就将魂影的怨念和药注入那活人的体内,催生认罪忏悔之意,也让他经受蚀骨搜筋之痛。又会教他念诵咒语、服食药剂,以缓解一时的痛苦。但是,太多缓解的副作用,不就是让下一次更痛彻心肺吗?
无论天涯海角,这一切以三个月为期限,仇家就得相见。
魂影总藏在一领斗篷里,像一些影子。他的弱点不多,只有一张脸可以作为目标,而这脸或藏而不露,或遮着坚硬的面具。他在黑暗里窥视、跟踪并攻击,敌方周身略有阴影,就能被利用。他的牙齿多半退化了,如是脱落殆尽。可是接触到人的皮肤,就会像蜂针一样刺入。
魂影的仇噬,让罪有应得的人灰飞烟灭。而咒语和药物的作用,又使魂影的怨念与解脱的释然融合,结为魂血珠。
这魂血珠可以克制魂影之噬,也就是说能够防御大部分魂影的攻击。析血人乃至官家的关注,却不仅限于此。析血由此获得魂影与罪人两方的情报,还可以让他们为他做更多事,毕竟三个月也不算短。
然而,一旦出了问题,罪人早死,仇噬不成,都是棘手的残局。弓弩手有时候需要击杀魂影,但一箭射入眼眶谈何容易。有时候则需要射杀血粒子,魂影先灭,怨念凝集在这人的脏腑,他需要解药,但没有解药,是以原先被抑制的力量往往暴走,最难招架。
我们的使命,就是保护析血不受丝毫的伤害。要知道这样的析血,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9 叛逃
蓦地起了一声低呜的号角。心中一凛,我转头疾跑,血附亲卫也一路追随。
不足百丈,就冲进一片山谷地。这里当是破魂镇北六十里,麦粮坝。群山环抱,断崖夹峙下只有一条小路可以出入,最为易守难攻,是血附的屯驻重地。
晨曦尚且沉蒙,谷口处白花花一片血附兵士。对面是我的巡逻队,火把忽闪,区区百人结一个固守势。看到我出现,队士一阵骚动。百人将圈马转了好几圈,才一勒缰绳,扬声大叫:
“将军令,河曲校尉叛,着缉归案。”将军已经知道了破魂镇里死了人?又怎么断定我叛逃血附了呢?
百人将略微踌躇,猛一挥手,一队人变冲锋阵。昨日兄弟,分别一天之后竟是这种局面,每个人眼中都是游移与绝望。
虽然,远处官军的响箭远近应答,发火箭此起彼伏,至少有两支援军距离麦粮坝已不足二十里。又有号炮大响,这是将军麾下野战主力铁海营在三十里外结寨,轻骑已发。援军竟来得如此之快,但这阵势多少有些虚张声势,毕竟巡逻队面前有不下一千名对手,近在咫尺。
相距一百步,无论接应还是冲杀,都是最佳发力距离。百人将望着我的眼睛挥下了手,和我相向而冲。
就在这时,身后的血附亲卫瞬间将我死死阻在身后,大队士兵潮水一样涌出去。砍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又逐渐消失不见,是百人队死尽了。
“不!不!不!”朝夕相处的兄弟们就这样在顷刻之间被杀戮了。
10 析血
拽过一匹失主的战马,我直驱铁海营结寨之处。
一名夜照子发现了我。
再是两个游骑,不远不近,五十步外并排疾驰,直到望见一字排开的轻骑百人队。血附亲卫停在身后二十步。
百人将上首,是铁海营主将。我行礼,他答礼。
“见过河曲校尉!”队中走出一人,是当年那位析血。我不由眯一眯眼,这实在出乎意料。
我只朝营将吼一句,“我没叛变!”营将拱手,“河曲校尉,将军令此人答话于你啊。”
析血上前一些,仰面看着我,“我是破魂镇潜伏者,三年前将军亲令。”这句话让人瞳孔大张。
这个潜伏者声音略高了些,一字一顿,又敛容说出一段话来:
“将军早有严令。凡有军校叛逃血附,见者诛杀之。”
“血附亲卫唯你马首是瞻,岂非明证?”
“若说你不知此一干人等皆是叛兵,恐怕没人相信。”
百人队已结成包围圈,慢慢靠近。
原来那些传闻中,或悄然失踪,或寻由离队,不知所终而不了了之的人,多数附庸在血附之中。
“我没叛变。”我掏出那枚脂玉兵符,抛向营将。“我要见将军!”
潜伏者的脸色变了一变。
沉默了好一阵,营将一摆手,官军哗啦啦退去了。朝阳从南山上慢慢照下来。
我不禁苦楚,只好黯然退回麦粮坝。一路多见官军和血附的侦骑,暗处或也有不少魂影的耳目。
11 吉兆
连续三日,血附士兵一队队从各处集结而来。坝子就如一座兵库,崖口外十里地面处处是立栅寨、起营帐、挖壕堑、埋虎落、横路障……远近旌旗翻飞,烟火遮蔽,鼓角相闻,是战事要一触即发了。
倒是再无人打扰我。午夜清凉,正可以安静眺望四围群山。那一座山窟上,月照如雪,不禁有些入神。
“她试过很多人,我只选中了你。”这声音倒在帐中。我暼了一眼远处放哨的血附亲卫,问:“为什么让我兄弟送死?”
他早有答案,“不得不为,日后自有分晓。”这个人又开始拿腔作调。
“为什么是我?”案前站立的,正是当年析血。“我自做主……呃,我的感觉。”听他一沉吟之间换了语气,不由笑了一笑。
他长舒一口气,“这次集魂瓶救了你。”是的,那女子猝然间行血刺之术,却未能将我变成血附的附庸,多半是它的功劳。这几天我反复观察这只梅瓶,却没什么收获。
“但你这一劫,也算是我造成的。”他目光炯炯,审视着我。
“这么说,当时除了跳进地道,我无路可走?”
“你帮了我。如果你进得来,瓶子进得来……”我接了半句:“那你也进得来?”
他以为是,却支支吾吾起来,“是啊,是啊。”
看他欲言又止,我只好另说一句:“你有一手好针法。”他并不否认。
半晌,他叹道:“那个录影之子,是死在血附手上。”
他为将军倚重,必定是掌管情报的说一不二人物。却一会儿是析血,一会儿是潜伏者,也算隐忍而负重。
虽然录影人和我势必谁也走不出破魂镇,但想到当时情形,也不免黯然。
忽然,大烛上连爆灯花,光线霍然明亮,渐渐又复平常。“愿是校尉吉兆。”
“彼此彼此。”我也学他的腔调一句,拱了拱手。
12 血灵
官军在破魂镇行凶的消息,已经让血附群情沸腾。因此大举聚兵,屯驻在麦粮坝,一定要找个说法。又听说河曲校尉只身来降,更是长了血附人的志气。
而瞬时之间击杀了官军一支百人队的传说,更是让他们心里既惊又喜。还有消息说,魂影已围困了北山校尉营,奉命往救的长津校尉营也被死死阻在半途。
纷纷议论说战端如此开启,魂影肯定会和血附结盟,这样击溃官军自然胜券满满。因此,驻兵在麦粮坝以东三十里的铁海营及两校尉,便成了血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破魂镇外,隔着河谷诅咒河曲校尉余部,更是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消遣。如果咒骂足以致命,他们已经替魂影完成了胜利之噬。
类似消息听得多了,我也厌烦而焦躁。这样猝然转入战时,如此两面受敌,形势已经大坏。
而吉兆或许就在眼前。
血附中军议事已毕的一通鼓响过,亲卫禀报说主将传召。主将血灵的大名,边兵皆知,只是上任才一年过点,还没有更详细的情报。当我看到帅座上那个黑衣女子,不免惊愕,心潮一时牵动,隐约泛起懊恼和钦佩来了。
她一脸傲倨,眉目间飞扬着神气。“我会好好待你,毕竟要厚遇降将。”我能听到她唇齿间咬文嚼字,余韵里却吃吃发笑。不禁抬头一望,只是眼眶空洞的一只金面具。
她指着一只夜光杯,长指甲故意一划,一滴血立即洇开在葡萄酒浆里。“看似如鲜血,不过是密咒。你从破魂镇一路揣来,还不明白吗?”
我故意冰着脸。她望我一眼,“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到这里呢?”听到这样语气,我竟有些喜悦。
不与这样的女子搭这样的话,或许是明智的。不料血灵陡然面上一冷:“这酒杯、帅帐、祭坛、山谷,都是活死人窟!”
她连连挥手,我只好躬身退出。她又连连招手,“你身上有魂魅的力量。”
这一刻我真的心动了,心潮翻卷不已。我正在心里选择该说哪一句,她又挥手。待要出帐,我身后传来幽幽,“算起来,你,是姐姐第一次干涉我。”
我冲口而出,“我不认识她。”
再无回应。我能想到,她的脸上一定笼着一层黯淡,真好比雾里看花,真好比这天上云中望见那月。
13 耳朵
少年时,我是将军府铜壁堂前护卫。
“父亲,父亲,父亲……”
“我非他不嫁,非他不嫁……”
扑通一声,这是小姐又跳进荷花池了。可她水性那么好。
一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她吞了药。
将军抱着她,一路飞跑,又长跪在堂前,哭得力竭,后来喉咙里只发得出嘶嘶声。我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但我忘了疼。我看见将军涕泪垂血,俯首时颈后白发苍苍。我看见小姐如是深睡的一朵白芙蕖,被摇晃时似乎带着微笑。这是第一次见她。
良久,他猛一抬头,颤抖着咬牙嘶叫,涎沫从齿缝里直喷出来:“召密使!”两顶小轿直接抬进了内室。从此,小姐一词成了阖府上下禁忌。
一日又一日,这一晚风吹雪打,在我耳中不啻于滂沱大雨。但我还是听到一句:“……离魂之症。”我哭了,我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有关小姐。当我抬眼,一个年轻男人跪在堂前,他的姿态和将军当时一模一样,无声嚎啕。这是第一次见他。
许久,他起身缓缓环顾四周。他扫视到我时,我觉得他要把小姐的面容从我心里挖出去。不过再没有见过这个人。
“刺穿了,你也听得见。记住,把耳朵藏在心里!”我记得当年师傅卷着《诗经》敲我的头,一遍一遍说:“记住,心里!记住,心里!”我只是一遍一遍默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隔着眼皮看其他人是什么动静。
那时候小,后来大了,我更不是听话的徒弟。但是把耳朵藏在小姐的面容旁边,我是乐意的。
到了夏天,荷花将开未开的时节。我十五岁,调入长津校尉营。六年之后,任北山校尉营第一百人将,我又见到了他,析血。
队士私下叫血粒子“死袍”,因为见一个就死一个。又把析血叫“红袍”。但每次我下令备战,都在心里叫他一声,“死袍子”。
没有人知道我耳朵好使,没有人知道我认识他。
14 梅瓶
蒙血附主将召见且无责罚的好处,是旁人添了恭敬,可以多些活动的自由。
这就看到一队血附兵士低声吆喝着,把十来个铁海营俘虏推推搡搡押解到中军蹲着,又左瞧右看,用脚踹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红脸小官长,提溜到大帐里由主将问话。远远望了,不由地想笑这个人真是何苦。
将夜,等我一圈绕回来,他已经先到了,已经是本来面目。“请恕冒昧,此来一物易一物,万望答应。”
我同意了,以那只白釉刻花镶金梅瓶换我原来交给铁海营主将的脂玉兵符。很久以后,才明白交换并不都是等价的。虽然当时,看似是我占了便宜。
铁海营主将果然明白了我的暗示,当即派人将这只用于点集补充兵的脂玉兵符送到了将军府。而此时,檄书四出,战备令开始被迅速而隐秘地执行。
当然,这是他的功劳。暗部的其他节点必然传递了更多信息,早作了预判。
他将脂玉兵符双手置于案上,“你没有叛变,我知道,将军也知道。河曲校尉营五千军,仍归你统属。”
我从怀里掏出那只白釉梅瓶。他急忙双手合捧仔细来接,呼吸竟似微微颤抖着。我却不想撒手。
“你早知道这梅瓶之中是什么?” 他眉角一凌,又慢慢敛平,想是心里计议过了。“自然知道。”
“血灵也知道梅瓶之意?”他咬牙默默沉吟,眼睛半眯下去。“我愿她知。”
15 微笑
我有些不死心,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一名身困敌人藩篱的校尉,并没有多少资本和面前这个人讨价还价。不要说这一只兵符,纵然五千兵士就在眼前,恐怕也无济于事。
他缓缓点头,径直取走了我手中梅瓶。如同确认一般再三端详着摩挲着,鬓边慢慢晕起发自内心的笑意,然后郑重收入怀中。
“这瓶重要,可瓶中之物更重要。谢过校尉!”他又拱手,却没有走。“我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
心思被一点而中,我不免有些仓惶不安。
他眼眸中苍凉而伤感,涩声说到,“这要从那一夜,你护卫铜壁堂说起……”
真是电一闪而晃眼,一种惧怕感瞬时冻结在心头,而同时又有一股羞气、一片恨意直飙上天灵盖,往事翻云涌浪一样打了我一个失魂落魄。我下意识反手摸刀,身体下沉戒备。而另一手已不自主地紧握成拳,早已抖得乱颤。
他轻轻摇头,“你我不一样,我们是两种人。这是我能给你的理由。”
我沉重一呼,退步躬身施了一礼。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一脸期许,是如沐春风的表情,小心翼翼打开梅瓶,缓缓倾斜了,似斟似酌……只觉倏一暗又一明,虚空里温润而清亮,就有了光,乌之光,黑漆漆的却亮在心里,在那里活泼泼轻灵灵,一派悦然,真真切切熨帖心意,让人不由地微笑起来。
“像一个微笑。”
“它就是魂魅的微笑。”
16 感觉
血附的刺血者等而下之,天启士才是掌握实权的三六九等精英。但血灵更不同,独有一种运功驱咒的天赋,不用银针,不靠药物,一弹指便能把一种念头凝集成形,色如血红。因此,有数不尽的荣宠、仰慕和敬畏任她挥霍,就像她的青春总不流逝。
这种念头就是欲念,而那种密咒就是这一滴血色以及各种障眼法。
有一句话叫,若无欲念,何来血附。如果血灵有什么欲念,那应该就是与魂魅一决高下,血附之灵最不服气便是魂影之魅。当她第一次听到魂魅这个名字,即觉得一世纠缠便在于此。太多太多人梦寐以求被她的长指甲一点尘心。这所有人已沦陷在欲望之海不能自拔,种种形状真可以写满沧海。血灵厌烦这一样,是以痛针和苦药还是那些人归宿中的引灯。
“若无欲念,何来血附?”血灵轻叱一声,掉一根针也听得见。如今做了主将,血灵真是更添威仪,更有一种快美的享受在心头。这也让我听得一愣,距离十丈之外,血附的中军帐内正在议事。
“我们何必与他们决战?我们掳掠他们的后方又有何不妥?”一边密议合战魂影之事,一边派遣偏师冲开薄弱的防守,已南下五百里。我只觉这是本难念的经,很费脑筋。我想,这有一种放开一切防备任由她骄纵的感觉,即便是万马飞踏而过、万山叠镇而下,也甜在心上。
但血灵并不把官军放在眼里,她倒是担心没有欲念的人,可还不如担心克制密咒的魂噬。“他们的将军与我们已有密约。血附大军直捣尘林,而剿灭魂影主力是他们的事。”
“只是……不等他们主力北进,北山长津这香饵,恐怕早被吃尽了。我们也搬运得开开心心。”
“至于铁海营,不过是说好的看门狗,护我侧翼。等本将得胜回师,请你们吃一席走狗烹……散!”
17 遗物
血附中军营举行迎接使者的仪式。
他昂首阔步入帐,行礼参拜。礼官诵念进赠主将的礼单,其中有一件錾飞鹿赤金璎珞圈,血灵当即多看了一眼。所议之事是商讨密约、迎回前使。
前使这个词,或许是他的主意。但他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她也没有答应他。这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尴尬。
好在接风午筵足够丰盛,而我心里另有一样倾城的震惊:这璎珞圈是小姐当年遗物,那一日堂前就戴在项上,如今帐中又戴在血灵颈上。
使者辞行时,血灵才说七日之后大吉,须行礼交接血附兵符,再送归前使。
我已有些着急。第三晚,一见面就把脂玉兵符、校尉佩刀解到案上。“血附偏师长驱南下,可以令南部营和河曲营在散渡川伏击,之后再调河曲营精锐潜入破魂镇。”
“若大人星夜传信,请将军颁下军令,河曲营必定为国效死命!”
“请问大人,河曲营现在哪里?”
他似忧心忡忡,敷衍一般应了一句。“已在散渡川。”
“将军令你为主将。”他起身解开斗篷,帐中俨然多了一个我。“事不宜迟。”
* * *
一场大胜。
三日往返,经行密道出入,全是将军府暗部一路协助。看来河曲营抵近就位之前,一只鸟也飞不到我前头。只是回程风起,尘土飞扬,很容易迷眼睛。
“午前她召见了,明日我来接你。”说完,也不等我答话,便暮气沉沉而去,有老了不止十年的气息。话虽简短,却有留书,但也文绉绉的,得我捋一捋。
18 飞散
这只璎珞圈是我当时赠予小姐的。
那双梅瓶是小姐当年赠予我的。
后来,我托人将黑釉剔花络银丝梅瓶献给她,另一只瓶子随身携带。
三年前,将军将小姐闺中一应物品赐予我。我要把它们一件一件全部归置到她身边。凡是小姐生前眼见手触的物什,只要确实,纵然流失天涯海角,我也要找来。
“如有怨念,一笑了之。”我每次见到魂魅,得到了魂魅的微笑,就把它带到血附,尝试让血灵与魂魅通心融情,但总未成功。
午前她召见时,我易容如你,绝对无一丝一毫纰漏,但也未成功。
除了你那一次。破魂镇里,她设局诱你入麦粮坝,用黑釉梅瓶盛装密咒。我心意震动,疑惑她用意到底为何,便用白釉梅瓶藏了魂魅的微笑,一并给予你,权且一试。
我百思不得其解,魂魅的微笑在你身上如何不曾飞散?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蓦然想明白她的一句话。她抚着璎珞圈说,“这地方,这些人,都不如它让我安心。”
你算是当年故旧。小姐在将要魂飞魄散之际,堪堪最后一息时见过你。
小姐的失魂必定在你心里。是以无论如何受惊,那微笑依赖着熟悉的魂意终未消失,也克制了欲望密咒引你入歧途。
19 天选
“起行——”血附诸营山呼威武,一列列、一队队、一营营,前探后防、左右侦察,向东行进扬起的黄尘斜斜遮过了将落之月,而曙光已经明如赤金色。
刚刚,她收了我血附兵符,相互施礼。竟同时抬眼,一望无遗是对方眼中,或显或隐,都有什么呢?我也是使她不安心的人么?
他说,“她试了很多人,我只选中你。”或许她选的只是愿意臣服于欲望的爪牙,但这总是让她不安心的。或许并不是他选,而是我选择了看小姐一眼,那是小姐一息尚存时的一眼。谁是天选之子呢?不过是在自己一念之间罢了。
簇拥血附主将的中军营行经铁海营外,营将、两校尉率队在路侧犒军。亲卫环护,血灵在马上一言未发,眼皮也不抬一下。我只好再随行一程。
铁海营主将左瞅右瞧,与我对了一眼便急摆手,六名骑士跟到了我的马后。铁海营令兵、河曲营令兵,还有一纸书:“……着掌暗部”,那就是还有两名暗部的传讯人。
行军方向直指尘林,需五日疾行。暗部的文书消息轻易穿过血附大军的警戒线,纷沓而至。原来,析血录影不过是暗部些些儿日常罢了。我只感慨,他在北山析血、河曲潜伏时,是否也是这样?
手边,我报将军的密书回文已到,一张白纸,却盖着殷红的将军大印。如此并不能让我心中释疑,却也不好再急着查他到底有几面,是不是魂影的间谍?呃,双面间谍。
身后,铁海诸营及河曲、南部校尉,等待执行攻破魂镇、夺麦粮坝的计划。
望外,魂影已拔了北山长津,未来得及点集补充,区区一千人死守了孤城。好不容易集结的官军到来时,却只扑了个空。
魂影的主力在哪里?
20 接敌
北山校尉营辖地西境,十二年前曾来的旧地。
血附大军前锋报右前方四十里有警。血灵示意,一名副将带队疾驰而去。我在远处凝望她,见她流波婉转,略点了头,便去追那一路人马。
荒村之外,开阔地上丢弃着一些残破的辎重车。两方前哨的骑兵队,成散兵线逐渐接近。
重步兵奋起了长槊,列冲锋阵。
弓弩手们跟随在后,引弦待发。
顶盔掼甲的重骑兵,被抬上马。
左右轻骑拉开弧度,两翼包抄。
而轻步兵正握陌刀,向旗号指示的方向集结。
只能听到百人将的呼喊,被更多的战马嘶鸣甩来掷去。就在此刻,双方交锋了。这一秒在所有人眼中一暗,人和刀错肩而过,光线又躲过马蹄子要亮起来。大家都在心里再紧一口气,但百十来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残尸碎肢在下一秒哗啦啦摔滚在地上。
血雨蓬地腾起来,感觉直喷溅到各人的脸上,无数箭羽已继这腥风呼啸而下,被射中的闷响声就像白雨打过一万顶帐篷……
21 对战
裹着黑斗篷的魂影,隐在不断膨胀的漫天黑风里向前推移。银面白甲的血附刺血者像一团团月光,无数闪烁击射过去。
一时间天昏地暗,黑风暴压迫而下,不断有白面具或人脸皮像冰雹落下来。
而白月光像万千风烛一般,或激燃,或瞬灭。
直到忽然叠合一处,黑飓风一下子咬碎了白石滩。无论魂影还是血附,但凡有被毁灭者倒地,都会在一瞬间闪过一番死相:有的已是骷髅,有的还是腐烂血肉,有的只是叹息一样的尘土……
双方不断有队伍涛涛涌来,在数十里的接触线上分别展开、接战……
村边的厮杀屠场已被血肉铺垫起来数尺。血附一员骑兵领军,执金红长槊,堵在那堆残烂辎重一头。另一边,属于魂影。乌黑大氅缠裹着,是一个握木乌枪的头目。
这头目突然大喝一声,投出手中的长枪,豁啦啦刺穿了好几辆木车,直朝敌人飞去。那边战士,也大力掷出金红长槊。
一黑一金,如飞龙,来回穿刺。有时候,两支大枪磕碰,或滴溜溜高处飞旋,或直愣愣飞上半空。两个对方虎视对峙,一动不动大声喘息,只等武器再次落在手上,再奋力激战下一回合。
感觉几乎每次都是贴着我的腋下鬓角飞过,恍惚我就在那惊险万分的境地里躲闪腾挪,直到木车不堪承受,突然咔嚓嚓发响,碎成齑粉。不由地心中一寒,脚下已跌,那金红长槊、这木乌枪,一前一后,同时洞穿了我的胸膛。
只愿整个战场,随我眨眼,一倏忽消失不见。
22 召见
恍惚中,我看到他捂着胸前两个血窟窿站了起来……
那一夜将军召见,告诉他小姐用药失误,已经病逝。犹豫再三,最终才说是离魂之症。
当年,他从几次大胜仗中崭露头角,任南部校尉,又兼理情报、武库事务,那样年轻有为,忠心毋庸置疑,前途最是光彩熠熠。
只是将军不允许小姐和他来往。两个温情蜜意的人儿,只好想方设法偷偷相会。就有一回,小姐悄悄告诉他,将军要送她去守尘林。说是幼年多病,为保平安发了誓,只待她成年。
他情急之下,胡乱安慰心上人,说出了魂血珠可以克制魂影的事情。紧说慢说,堪堪哄好已是入夜,两个人依依惜别,缠绵得风都醉了。
他一桩公事去了小半年,不料撞耳一声惊天霹雳,小姐竟香消玉殒。
那一夜,将军坦言为了治病,最后不得已把目光落在了敌对的血附、魂影两方秘术上。
前后联络接洽,又反反复复商量。最后定出来一个办法,就是把小姐送入尘林,设法使身魂分离,以魂噬之术祛除疯癫痴妄,再促成身魂合一。
但这办法三言两语说得通,一时半会行不通,诸多细节还要推敲,将军也踌躇不决。但春心萌动之事却不可再进展半分,一旦欲望怨念生成发动,更无从把握,只能委屈爱女和爱将。
孰不知小姐决然要嫁,宁死不守尘林。那场幽会后,便开始留意魂血珠,趁着将军疏忽偷藏了数粒。
隔几天又逢发作,听丫鬟喊唤汤药,她就翻出来魂血珠和其他药物,一时胡乱吃了许多。这就出了大事。
他滴血的悲伤难过里,又捂着暗疮一样的内疚自责,猜想必定有魂血珠的缘故。如山倒一场大病,等将将初愈,便请命到北山营作析血去了。
23 秘密
他一意孤行北上,是想着人死魂飞,或许可以在尘林相见。而他入北山营,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了解尘林。
以他的聪明干练,没几年便在析血的行当里出类拔萃,成了一等一的高手。将军着意关护,慢慢地又把暗部诸事一概交与。
但困于心结,行事总是偏激一些,久而久之通晓了许多凌厉狠毒的方法。而他浸淫日深,多少玄机奥义都摸清了关节窍门,真到了让死人说话、让鬼神做事的地步。
他不断通过魂影中人刺探尘林的情报,渐渐发现将军当时并未合盘托出所有秘密。小姐并未离世。
原来当日小姐吞药之后,将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冒险将魂影、血附的高手接入府中,诊断发现竟还有一丝气息。
但原定的办法已行不通。魂血珠克制魂影,不可近身,出手不得。生死攸关之际,不得不让血附施了密咒之术。岂料密咒之术除了保全形体,还压抑魂血珠的作用。魂影终于发动汲魂之术,勉强收拢了半魂,只是摄去了容貌。
如此,小姐容貌与半魂存于魂影,身体与残魂存在血附。前者是半条魂,后者如活死人,却再无回天之术。事已如此,只得把魂寄尘林、形送血附,各名之以魂魅、血灵。而那两门秘术中人用了心,精心调治弥补,起色一天更比一天,从各有一些些恍惚朦胧的意识长得各有常态,还成了两门中翘楚。
他历经艰难辛苦,好些年后才知道小姐之魂正是魂魅。
又好些年,陆续听闻血灵才是小姐,便潜伏破魂镇,伺机观察。
又大费一番周章,方悟出魂魅与血灵原来是一人,只是身魂分离。
24 同意
我愿助你澄清叛变罪名,你同意吗?
我愿助你胜散渡川、夺破魂镇、取麦粮坝,你同意吗?
我愿助你执掌暗部,你同意吗?
你出身贫寒,乱世涂与炭,平时水和火,件件桩桩都曾亲历。我愿助你力挽狂澜,解时局于倒悬,你同意吗?
只有一样,请你赐我小姐的失魂。
……我骤然惊醒,翻身一坐,是在军帐之中。只听门外护卫在回话:“大人之前观战,归来便怏怏欠安。睡下有一个时辰了。”
良久,我掀帘出帐,果然是他在那里。吩咐搬来坐具,两个人落座。夕阳血一样红,风萧马鸣,一派惨淡景象。
“为什么你会以银针血刺之法,行魂影仇噬之术?”
“我用这手段对待血粒子。”他曾经寻到过被辜负深情的魂影,最后人魂相见,竟然能一泯仇恨,自己飞散。这自然违背了契约,血粒子便会反噬,不得不驱使别的魂影用怨念吞噬他。
“为什么要布这样的一个局,既关系血附,又牵扯魂影?”
“要从梅瓶说……呃,不,是将军爱女太甚。”他踌躇了一下。“将军爱女太甚,纵容血附、魂影成势,四州之地竟如三国。将军曾言血附、魂影绝不能分裂立国,制衡也绝不能破。我使血附、魂影两败俱伤,本意主要在于此。我也绝不能因我而让他们合谋倾覆天下。”
“那,牺牲录影,牺牲河曲营百人队,牺牲更多不为我知的人,又当如何?”
“我不回答。但在铜壁堂,你如何没有听到我走出来?在破魂镇,你如何没有发现我在洞中支巷?如你师傅的话,何不把耳朵藏在心中,再把大局置于其上?你我不是同一种人。”
果然是一个死袍子。“将军现在哪里?”
“尘林。魂血珠能帮助将军实现一点做父亲的愿望:远远看到女儿。”
25 想法
“我知道小姐的失魂藏在你心中以后,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需要你进入尘林,由魂影汲出失魂……”
我插了一句,“魂影已败,还会帮忙?”
他略微一笑,“魂影利用将军成势,而我们也利用魂影做一些事。如今折损了元气,还不得更加服服帖帖?是以不足为虑,更不必怀疑……我是忠于将军的。”我向他躬身施了一礼。“确实,我也谋过私,为魂影祛除怨念,换取与魂魅相见的机会,还有,得到她的微笑。”
“也不是所有魂影都有怨念,我就遇到一个,嗯,是半个。”他又补充,“心有欲念,心有怨念,进不得尘林。”同时用眼神打量我。
我没有说话。
“……由魂影汲出失魂,与魂魅一起藏在我心上。我再去找血灵。”他站起来,看着最后的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身后的影子越来越长。
“血附永远不会爱人。血灵永远不会在意我。”
“我曾向魂魅起誓,永不以真容见血灵。”
他略微侧了一下头,斜斜地望着那轮落日,一眼不眨。我看到光照进他的瞳眸,无处不是光明。
“我愿尽我残年,以魂魅的微笑改变血灵的心性……愿能活着再见一次小姐……”
我看着他刚刚十数丈长的斜影,转瞬之间已没在草砾之间。“请恕冒昧,还有一个问题,万望回答。”
他静静看着我,并没有笑意。
“魂魅的微笑,你如何从心中取到瓶中呢?”
“保存这微笑需要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落泪。”他静静看着我,努力笑了一笑。或许这一次是他真面目,清癯中年,沧桑磨尽了许多风华,却平添了一种光彩。
26 尘林
大战之后,似乎所有尘嚣都遁入了安静,又有些懒洋洋。
一日又一日,应该距离尘林很近了。入夜一轮大月悠悠升起,我独自坐到深夜,露水湿重。
那一夜大风雪里,我泪流满面是因为什么?
我心里有她,还是她在我心里?
她在我心里,还是我心里有她?
……我起身,慢慢行走,看到血灵在大发脾气,看到他微笑而玉立,正在拱手作一别。又看到——
一个女孩子,远远地跑过来,我心里似乎早知道她是熟悉的。到了跟前,她说,小心血附,给人心里种坏东西。又说,小心魂影,碰到啥,啥就变成灰了。
“你来看,你来看。”她牵了我的手猛跑,直入一片石林一样的地方。
光线愈暗,混沌一片。这里宛如一处圆石阵,全是浑濛灰暗。中央几块垒石,有幽茫殷红的火光摇曳,是一颗魂血珠。
她只在一柱巨石外边喊我,喊我看那块石头大不大。凑近一看,果然灵异。那岩石竟然全是灰尘凝聚而成,精微细密,游动无休无止。我伸手指去触动,却无所可着。
我忽然想起青金石牌,岩壁上就有一股尘流幻成那模样。不管我想哪一样,这里总变得出,她在那里不住地欢笑。就有一朵,像一点萤火,竟然飞起来、飞进来、飞到了我的心里。
我们又往前跑,尘如木,灰成林。远远有一间小屋,转眼又近在眼前,真的木头小屋。我想进去看,她却不想,我就使劲探头张望。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他黑发披拂,却长着一面美髯,只是全白了。我摸摸自己的脸……
可是她走了,那样远又那样欢喜。我心里突然悲恸不已,可是不能落泪,为着那一个微笑。
这里是魂之尘林。
——2022年7月13—17日,初稿。
——2022年7月18—19日,第一次修改。
麦粮坝(《魂离》番外)
路在松岩上。
蹬道贴着岩壁,在虬曲的苍松后蜿蜒。几个险要处,突兀的巨石被雕刻成石人柱,有或威严或狰狞的武士模样,一双双圆眼直盯着谷口。
谷口在西南方向,每逢午后斜照,但见雾岚缭绕、云气开阖,无数大木从山间深壑生起,将整个狭长的溪谷遮得严严实实。林间崖下,又有许多灌丛茂盛,小兽野禽藏身其中。
这样野僻的地方,三百年前却并非如此。当时这里谷外开阔、前谷平坦、后谷幽深,是一方豪强屯驻重兵辎重的地方。岂料一番争战,竟至于大败涂地,啸聚之徒皆消失得无踪无影。获胜的官军有一个校尉府驻防在此,后来留下一支百人队,时日久远也遭撤废,一切便成了故事传说。只有原来戍守的兵士有一些携家带口居住在此,慢慢变迁成山中野村,只有地名延续了下来:麦粮坝。
而十数代之间,山岩剥落,草木滋长,风水刷洗,前谷和谷口外已有沧海桑田之变,淹没在莽莽林海之中。只有一条近一二百年开凿的山路连通内外,正是那松树岩上的蹬道。
再攀登数百阶,蹬道升至最高,山路往东下行。
这山谷地四面被群山包围,北山尤其高峻,遮护出一片温暖湿润的坝子,真是遁世隐居的好去处。最为神奇的,是四围山岩一例都是雪白,或许天然如此,或许后来刀斫斧砍,造就了这一景致。大约谷中人家,雪夜是不必燃灯了。而月光临照之时,也能朦胧见人见物。只是雷雨天气,一番反射回鸣,估计全谷震动不已。
站在山路高处西眺,前谷风景尽收眼底,正是树海,其中稀稀疏疏、隐隐约约是坠落的大石。当年的入谷道路也塌毁在其中。
再往东望,远远有一道黄石水坝和田地人家。那黄石坝年代远了,兴许是数百年前就有了,差不多是前谷和后谷的分界。芦苇水草丛生处,拦蓄着一泓碧水。这水面连同山谷中多数阳光,都在一时望不尽的谷底。临水之地略平阔,大致是数百亩水田。
南山下,略高隆的缓坡上却是一片布局规整的唐风建筑,传说这就是校尉府。当年的校尉,乌发白须,很是了得,好像后来做了将军。
这里废弃几百年,如今大松参天,显得光氛幽暗而深邃。倒还可以明明白白看得出这一片分三路院落。中路长长的甬道贯连中心区的殿阁,左路院是衙门官署形制,如今石上生青苔,木中发黑霉,前后左右数进飞檐挑角的大殿一律都是门户紧锁,荒凉感直扑面目。
老辈人说,好像是一位不知来处的公主或者是女将军兵败之后,被幽禁在此,有一位神秘人和十数个银甲白衣的男女陪伴着。校尉府的兵终日警戒。后来那些人不知去向,只有松色如流动的暮色,长年累月笼罩在这里。
右路院原来是一带园林,从北向南造就。繁华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依稀看得出一些些当初韵味,萧疏草木上投影了中路殿和乔木。错落间杂其中的,是很多简陋凌乱的屋舍,或许住着一些盛世大族的孱弱后代。
更多的人家在山谷深处。散落的屋舍院落都在半高位置,俯瞰着那一面水和一片阡陌。这时节还没有插田,远近几丛林木上淡淡泛起了桃红,并听不到鹧鸪的声音。
那些小院围着矮矮的院墙或一些篱笆,大半是黑白风调的味道,木栅格上糊着素色的纸或者绢。就有一家,主人似乎正在会客,相对揖让。近一些路过,似乎都能看到室内氤氲的烟火水汽。
更有一处方场,处在东南宅院和东北屋舍之间高耸出来的地方,七八对彩色衣装的少年正在排演一种社戏。各各捉对比试的架势,在闪转腾挪之间,翻飞的枪尖棒头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一场大雪。这谷里,再没有一处是这样鲜妍而热烈的。
再说那南山院下,相传有一条极长的隧道,出口就封锁在中路或者左路的某一幢建筑里。那地道里有什么,如今已经无人知晓了,有说藏着宝的,有说埋了公主的,也有的说连着山中神奇的温泉,有的说能通到山南几十里外的镇子。反正,那院子一日又一日破败了,总也没有人去一探究竟。
这就是麦粮坝后来的故事。
——2022年7月22日,如兰之州。
后记
这是一个梦。
2016年7月19日前夜梦得的,故事里“录影”“乞丐”“轻笑”“接敌”“对战”“尘林”诸章基本还是梦里面貌,而血附、魂影这样的名字也出自同一个梦境。“麦粮坝”是另一个梦,2019年9月9日前夜,详情写在一篇番外里。编故事时,把前梦里的地道去向接到了后梦这一处场景。我似乎很容易梦到半隔绝的,或溪谷地或河坝曲,有些桃花源意味的环境,白日里也摹想复刻,有点乐此不疲。尤其特别的,是梦到麦粮坝里南山院里一片地方卖给了我,书契白纸黑字写了确凿日期,想来有趣。
早几年爱做梦,很有些光怪陆离、玄幻奇异的梦。曾读过元代陶宗仪创作《辍耕录》的故事,也算我效仿了一番,总是凌晨醒来急急地找纸和笔。只是可惜好多梦记,大约二十五六则,都遗失在文本文档的通篇乱码里。此后,服一些中药,梦渐少,醒即忘,偶尔有一些片段会忽然闪现出来,心内便恍然,却都不似那时瑰丽精妙了。
至于篇名和血灵、魂魅这样的设定,是我对梦的认识,梦到底算不算一种魂之离呢?也有个人对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情的看法,据说小说是作者的自传,梦境也算是一己的经历吧。
小说是作者的自传,最早是从崔道怡先生的文章《大话小说》里看到的。查询资料,竟看到崔先生已于2022年7月17日逝世的消息。他当时刊发在《小说月报》里的一些文章,是少年的我唯一认真阅读并且抄录的作品。至今还记得他讲“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一些章句,是有关文学创作的理论。
这篇故事初稿于13至17日,18至19日修改了一稿。算起来是我第二次改写梦记,也是我第二次尝试编故事,很幼稚很简陋。
是为后记。
——2022年8月1日,如兰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