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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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七个春天,裹挟着风沙和微弱的暖意,撞进霍城这座从矿场搬迁至此的低矮的土坯房时,窗外那株移栽自当年地窝子旁的沙枣树,枝条跟钢钎子似的,戳穿窗纸残骸,将尖细嫩绿的新芽狠狠扎进姥姥膝头待絮的旧棉堆。
这棵在盐碱地上倔强生长的沙枣树,早已将根系深深扎进戈壁的褶皱里,每一圈年轮都刻着岁月的痕迹,恰似姥姥额头上日渐深刻的纹路,无声诉说着那些艰辛却又充满希望的日子。
墙面早已被风沙打磨得坑洼不平,有些地方露出草筋混着牲口粪的粗糙肌理,锈迹斑斑的痕迹蜿蜒如旧地图的裂痕。另一些地方则残留着锈蚀的时间痂痕——像是被雨水冲淡的颜料,又像是某种符号的残影。
姥姥习惯性地捏起一小簇棉花,在指腹间轻轻搓捻。一种熟悉而顽固的‘潮乎乎’的咸气立刻沾满了指尖——那触感竟与七年前夯入顶梁柱的湿土如此相似!仿佛当年渗入掌纹的海雾,此刻在棉絮里凝成了盐的化石。
那不是棉花本身的触感,而是这片盐碱地经年累月、无孔不入的渗透,是无数个白昼劳作的汗水,深深刻入棉纤维肌理后,混合着戈壁风沙的独特‘汗腥味’,如同生活本身打下的烙印,挥之不去。
细长的针尖小心翼翼地挑开那些因受潮和反复使用而‘结块’的旧棉胎,带出的不仅仅是松散的棉絮,还有粘连着的、蛛网般纤细的‘白丝’——那是经年累月积攒的尘埃与纤维断裂的痕迹。
随着棉絮被层层剥开,更深处的景象显露出来:原本应该洁白或微黄的棉芯里,竟星星点点地裹挟着无数细小的、亮晶晶的盐粒。
它们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硬的碎光,像弹片剖开夜幕时迸溅的星火,更似当年犁铧翻出的炮弹上,那些遇潮返霜的锈蚀咒印。
这些裹在棉絮里的盐粒,像极了当年姥爷信纸上凝结的汗碱,是戈壁用七年时光腌渍的时光标本,每一粒都沉淀着三千里外的海风与此刻指尖的咸涩。
娘(大女儿)侧身挨着姥姥坐下,倚在炕沿边,粗糙的棉裤蹭过炕席发出沙沙的声响,目光追随着土墙上斑驳移动的光影。
她忽然指着墙上那张唯一的老照片旁边,一道因墙体开裂而形成的、曲折蜿蜒的深色树影痕迹,凑近姥姥耳畔,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纸:‘娘,瞧这影子爬的…’
她的手指在空中虚划着那道曲折的线,‘弯弯绕绕,扭来扭去,多像当年扒上那趟绿皮火车,在陇海线上拐过的一个个急弯啊!’ 语调里裹着一层岁月沉淀的恍惚。
“可不是么。”姥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覆在女儿手背上,停下手中针线,把棉花往怀里拢了拢,浑浊的目光飘向窗外,“那时候,那趟车可把人颠散了……”
话音未落,一阵裹挟着戈壁沙砾的穿堂风便猛地灌进低矮的土屋,不仅卷起了地上的细尘,也将戈壁的沙粒子气息粗暴地卷入屋内,瞬间裹住她口中残留的苞谷馍糊香,连话语都浸染了粗粝的咸涩,仿佛被风沙腌渍过。
直到那双布满冻疮裂痕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土墙,墙角那片暗红色斑块才突然有了轮廓,曾经刷得鲜红醒目的‘备战备荒’标语,如今已如褪色的旗帜般耷拉着,边缘被风沙啃噬成朽木似的锯齿,却仍固执地诉说着某个时代的回声。
在她心中,连队小学那短暂而纯粹的快乐时光,仿佛都是用沙枣树的枯枝,在广袤的戈壁滩上信手划出来的。就像眼前这斑驳的标语,虽已褪色,却永远烙刻着岁月的印记。
沙枣树下的课桌总是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即便孩子们每日擦拭,那灰里也总带着几分暗沉,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记得少贤总说,沙枣花要画成星星的形状才好看。”娘对着墙面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铅笔印的轮廓。恍惚间,那些褪色的线条竟化作戈壁滩上摇曳的枯枝,在记忆里簌簌作响。五个笨拙的椭圆花瓣,明明早已泛黄模糊,在她眼里却亮得刺眼……
然而,这份简单的快乐里,总隐隐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空气里除了沙枣花若有若无的‘甜涩’,还顽固地弥漫着另一种味道——一种浓重的、带着血腥气的‘铁锈’味。
那是连队开垦荒地时,沉重的犁铧从沉睡千年的土层深处翻出的、早已锈蚀斑驳的炮弹碎片,在毒辣日头暴晒下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带着铁锈味的风撕开窗纸的瞬间,鼻腔被灼得发疼,仿佛吞下了一把生锈的铁屑。耳膜被呼啸声震得发麻,恍惚间听见土层深处传来炮弹碎片的呜咽,在血脉如熔铁般的奔涌里,化作童年记忆里最尖锐的颤音。
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如同沙枣树在极度干旱中树皮突然崩裂时发出的那声短促而刺耳的‘咔嚓’脆响,被无情地打断了。
那一天,连队小学那扇木门,吱呀——门轴发出锈刃割裂空气的锐响。‘哐当!’铁门砸在门框上的闷响震落墙灰。
她回头望着褪色的‘四年制’木牌,那抹灰黄突然刺得眼眶生疼。粉笔灰混着墙皮簌簌落进睫毛,硌得眨眼都发涩,连后山传来的驴车铃铛声,都突然钝得像隔了层棉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