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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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裤腿上还沾着几块干涸的泥巴——那是她离开连小教室时,无意识从旧课桌缝抠出的念想,带着老松木经年累月浸的汗味 。
墙灰扑簌簌落进衣领的刺痒还没消,县城小学的水泥地又硌得脚掌生疼,像连小讲台下那些藏过弹珠、也硌过膝盖的碎石子,却没了熟悉的温度。
她攥着半块硬得硌牙的苞谷馍,那馍是早读时从连小抽屉摸出的,当时就着粉笔灰啃了两口,没想成了最后一口“连小味道”。茫然站在县城小学空旷又陌生的水泥操场,四周白亮亮的,晃得人眼睛发涩,比连小土操场起的扬尘,刺得更狠些 。
一阵旋风卷起地上的沙粒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在那些飞舞的沙尘中,她恍惚觉得,似乎夹杂着刘少贤指甲缝里刮下来的、那些在连队沙坑玩耍时嵌进去的细小‘晶砂’。
它们随着风沙打着旋儿,最终悄无声息地钻进操场水泥地的细小裂缝里,如同她们被强行分隔的友谊,以一种隐秘而卑微的方式,试图在这陌生的土地上留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印记。
当县小的老师用标准的普通话点到她的名字时,那个带着浓重兵团口音的‘到’字,像一块滚烫的石头,死死‘卡’在了她的喉咙眼,憋得她满脸通红,最终只发出一个微弱的、变了调的尾音。
课间,一只熟悉的手悄悄塞过来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她躲到无人处展开,上面是刘少贤熟悉的、略显潦草的铅笔字,字迹的边缘,还清晰地拓印着连队小学那扇旧窗户上特有的、粗糙的木格子纹路——这是来自故地的唯一凭证,带着体温的慰藉。
从此,县小围墙根下那片背风的角落,成了她们隐秘的据点。两人常常蹲在那里,各自捡一根枯树枝,漫无目的地在粗糙的沙枣树皮上‘划拉’着。
刘少贤用被戈壁风沙‘磨’得有些粗哑的嗓子,指着树皮上一道道深深的皲裂口子说:‘快看这儿,’她的手指沿着裂缝滑动,‘这纹路,这深度,多像咱们连队后面那条大灌溉渠,一到旱季就裂开的、又深又宽的大缝子!’
她们的指尖沿着树皮裂缝游走,每道沟壑都嵌着戈壁的风与汗。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是土地写给她们的密信,每个褶皱里都藏着连队水渠干涸时的叹息。
就在第七个年头,沙枣树如期绽放出细小而繁密的、散发着甜涩气息的黄色小花时,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剧变降临了。
她们熟悉的、刻满了岁月痕迹的沙枣树干,一夜之间,竟被厚厚的、粘稠的白色糨糊‘糊’满了!那糨糊显然是用来刷写大字报和标语的劣质品,散发着刺鼻的、混合着劣质面粉馊味和浓烈墨汁臭气的怪味。
更令人窒息的是,这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竟伴随着远处骤然响起的、密集而喧嚣的铜锣声,如同浑浊的潮水般‘漫’了过来,瞬间淹没了沙枣花微弱的香气。
在这突如其来的声浪与气味的冲击下,沙枣叶在刺鼻的糨糊味中簌簌坠落,像无数被揉碎的童年。那些未及成熟的绿色雪片,终究盖不住树干上凝固的白色浪潮——那是比戈壁风沙更汹涌的,吞噬了花香与欢笑的时代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