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是从三月的一声惊雷开始的,这一天,也叫惊蛰。
金蝉寺外雷声轰鸣,掩盖了经堂里年轻女人的哭声。女人说,她是山僧的情人,山僧与她曾有过轻佻旖旎的私会,有过情谊缱绻的夜晚。
她伏在蒲团上哭的瑟瑟发抖,黛色长裙散在蒲团上,像是一张迎风而立的夏日荷叶,后颈上有些细微的汗水。一位僧人递出了一方汗巾子。僧人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也戴着一串迦楠佛珠,指尖相接,女人道了谢,僧人受了礼。
众僧却都看向小沙弥——山僧是他的师父。小沙弥不说话,众僧又看头陀长老——他是山僧的师父。
头陀长者笃信,山僧绝不会堕落如此。
女人很坦荡地说,是她引诱了山僧。她的夫家有自己的田地和房屋,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没什么好,可也没什么不好。有一年春雨,她在桥下躲雨时遇到了山僧,少女的情动像一场业火把她的脸烧得通红。山僧曾给她讲过许多故事,丝路沙漠里的大湖,昆仑雪域上的驼铃,西方的烂陀寺中高耸入云的庙宇,哦,还有你,她指了指小沙弥。
他夸你很聪明。
小沙弥没有说话。
金蝉寺从没像现在这么安静过。山雨欲来,归巢的春燕在潮湿的空气中剪出一记黑影。
女人看了看众僧,她卷起宽大衣袖,雪白的皮肤上是蛇信般的新鲜伤疤——夫家已经把她赶出去了。
我回不去了,她说。
入夜,花荫,背灯。
僧人打坐久不入定,他老听见女人的歌声,优美动听,远远地隔着雨传进他的禅房。他仿佛变成了一块土地,一颗种子在他身体里发了芽,长出了叶子,开出了花,鲜红的花瓣中间有细微的金黄花蕊,他迎着风摇摆自己的身躯,他不需要听,也不需要看,他放肆享受着自己短暂而舒适的生命。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嘴角带着笑意。他参禅得过智慧,却不曾体验过这般快乐。
女人还在唱歌,婉转多情,似乎在思念自己的情郎。
僧人已经记不起山僧的模样了,在给小沙弥剃度之后山僧就回到了西方烂陀寺。头陀曾经给他们看过一幅异域画像,年轻的山僧骑在高高的白象上接受少女的献花,虔诚的信众匍匐在他脚下顶礼膜拜,据说那是佛的国度,经书可以化作梵音。
山僧......山僧......头陀长者的样子忽然浮现在僧人脑海里,他看见头陀把金蝉寺的宝印交到山僧手里,众师兄弟们高呼着山僧的名字,僧人却不能高呼,他化作了一只衰老的丑陋的白象,驮着山僧向情人的家中走去,路边的少女将鲜花戴在他长长的牙齿上。
他惊醒过来,看见面前的油灯结出了灯花,火苗妖娆地舔着残余不多的灯油。歌声还在继续。
他跑出了禅房,在一片花荫下找到了正在唱歌的女人。
她赤着脚站在海棠树下,青竹伞掉在地上,罗裙在风中盛开如佛座莲花。僧人的胸膛剧烈的抖动,他觉得自己像是溺在水里,随时都要死去。
他张大了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最终,愚蠢地的样子逗笑了女人。
女人向他招招手,来啊。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女人挨近了他,我有东西给你。
他头晕目眩,呆站了许久,哦,那是他的汗巾子。
你们念经的人都这般无趣吗?女人望着他笑。
僧人忽然抱住她,他有些害怕,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的脖子有些冷。
女人咬了他一口,推开他,钻进了花丛深处,海棠叶子落在她肩膀上,雨水淅沥,她像一尾鱼游入花海,笑声落在池塘里。
僧人失落的回到了禅房。
后半夜,歌声再次响起。
那是某种巷弄小调,夹杂着方言俚语,少女的心事比月光还要晦涩。
小沙弥在经堂里给佛龛添灯油。
女人正躺在一张荷叶上,长发铺散在水里,倒映出一朵硕大的莲花,惬意,自由。
小和尚,你在做什么?她问。
守夜。小沙弥答道。
为谁守夜?
为这座山守夜。
女人一扬手,洒出一道很好看的水花。
你是该给这座山守夜,以后,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也不会再有山僧。
可是你会记得这里,你会继续等他,就像等待夏天的雷雨一样。
女人扯了几瓣荷花吹进了经堂,小沙弥捡起来,供在了佛龛前。
我听见了。
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天洪般的忿怒藏在了歌声里,小沙弥说。世人记得山僧多智近神,却忘记了这座山本身就是神明所化。
女人笑了,一只脚踩在鲤鱼背上,跳跃着猛扎进莲池。
你是这座山的母亲,在遥远的岁月里,你的身躯化作山峦、气息承载风雨,世事变迁,萨满不再为你祭祀,健忘的信徒忘记了你,就像他们忘记了其他的神,然后满心欢喜地接受了来自天竺的新神。
鲤鱼冲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
小沙弥放下手中的迦南珠,他捡起一朵海棠叶,放在碗里。
山僧不曾忘记过你。
莲池一片沉寂。
雨后初晴,头陀长者发现莲花池中的有一朵硕大的海棠,酣睡的僧人包裹在层层花瓣中,他的手心里握着一小片海棠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