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稻子熟透了,黄亮亮的,沉甸甸的,它们齐齐弯下腰去,甚至有的已经折伏。它们在央求你快快去收获它们呢。秋阳虽不比夏阳那样的炙热,但足够让它们换上成熟的颜色,长成丰收的姿态。一阵秋风拂过,空气中弥漫了稻子湿热的味道,还有那些稻杆稻叶枯黄生涩的味道。如果你深吸一口,似乎感觉有稻毫的细纤钻进鼻孔,忍不住痒痒起来。
这只是你面对即将收割的稻子一种本能的反应。割稻时,那稻叶稻毛,是极痒皮肤的,痒得直钻心,所以一见稻子,思想上先过敏了。我们这代人,七零后,谁没有这样的经历呢。哎,七零后,曾经多么的年轻,如今即将成为老古董了。但偏偏那个年代成为老古董的东西特多,所以我特怀念。有很多的一些,真的可以放进博物馆。比如割稻子,现在的孩子肯定不会,但我们那时是家常便饭。稻子割倒后,在稻田里翻晒几天的铺子,然后束捆挑到公用的稻场上。先前是就着石滚反复摔打,N遍,再仔细瞧瞧,手中的一把稻草上确信没稻子,郑重放一边。那真叫累啊,到了晚上,小腰断了。后来有打稻机,好多了。自由洒脱,有些高大上的感觉,往机口里任性一塞,“轰”的一声,稻是稻,草是草,心里头超爽,解恨。
这些稻草,可不要轻看它们,其实它们的作用真的不容小觑。稻子固然是食粮,一日三餐饱肚子的东西,但稻草对于人的贡献,还真不亚于粮食。那时家家户户把稻草都像宝贝似的藏掖着。稻场上,屋前屋后,都搭起了一座座高大结实的草垛。远远望去,很有成就感。细心的人,还用塑料皮覆盖其上,目的防止下雨天雨淋草烂。
我的老家属圩区。圩区懂吧,水围绕着田,田镶嵌着水,平坦辽阔一片。圩区山少,十几的路好不容易才望见一高高的大土包,自然树木就少。树木少,柴火便少。因此,这些稻草,成了灶门口的熟客。几乎都是它们奋不顾身葬身火海,才成就了每日菜酥饭香的美味。稻草轻巧干透,极易着火,是生火极好的材料。我的父母亲一旦得闲,坐在草垛旁,边说笑边扎草团是常事。扎草团根本不用眼睛看,随手,眼睛是用来甜甜蜜蜜看对方的。淡黄的阳光照着淡黄的草垛,我看见淡黄的幸福笼罩着他们。我最欣赏他们打草绳子。两人将稻草扭如长龙,动作像在扭那刚浣好的被单,然后对牵一松手,长龙宛若麻花纠缠,一根草绳就此诞生。湿入水中片刻,草绳的韧性更好,更结实耐用了。捆绑那些农作物、柴火什么的,绝对牢靠。
有时父母忙了,便吩咐我们小屁孩扎草团,虽不大情愿,但也只能领命。谁叫他们是大人呢。只是扎草团时,我们的心思并不那样的专注。倘若遇上邻家的伙伴正好也在扎草团,我们便放手在草垛之间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稻场好大哦,几十个草垛连绵成森林,你不费一番心思是很难找出一个用心藏匿的人的。玩累了,便爬上草垛,四肢张开,仰面躺其上,任清风自由地吮吸皮肤,任蓝天之上白云自由地飘过。天大不过如此之大,地大也不过如此之大,只在我们一双骨碌碌的眼中,只在我们伸出稚嫩双臂的怀抱中。疯过了,再傻。掏出从家里偷来的火柴,“哧”的一声,火柴着了。火柴着了,稻草便着了。在草垛边像鸡似的搜些遗落的稻子,放空贝壳里面,稻草火上来回烘烤。不一会,“啪啪啪”,稻子全乐开了花,清香四溢。剔除稻壳,用嘴一吹,将白如雪的稻米花丢入嘴中,那个脆那个香,现在还记得。只是在草垛边玩火是有风险的噢。有这么一次,我的一个堂弟不小心将他家的草垛燃着了。刹时火借风势,烈焰熊起,可把我们吓尿了。幸好附近田里干活的人多,大家挑水的挑水,泼水的泼水,那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场面,不亚于现在夜店中的嗨。良久,才将烈焰控制在浓烟滚滚状态。
这些稻草,除作为生饭柴火的主力军之外,还在大冬天里,作为牛过冬的饲料。稻草虽有些枯有些老,别嫌弃。牛兄啊,那个年代,只有这个,委屈了。但在牛漫不经心地咀嚼里,就嚼出了青嫩如笋的味道,嚼出了甘甜似蔗的味道。冬日的牛是慵懒的是清闲的,度假呗。它在暖洋洋的日头里进行着日光浴,轻甩漂亮的尾巴,眯眼磨牙。安详地忆着稻子丰收后,自己在无边无际稻田中优雅耕作的模样;回味它的搭档,“撇着撇着,扯直走”那悠长嘹亮宛若黄梅小调的吆喝声。
还记得小时候的稻草屋吗?这不是故意为之夺人眼球的风景,那个年代,我们都住过。夜里风起来了,呜呜地响,鬼哭狼嚎般的,屋顶掀得哗哗的颤动。这时父母不放心,可千万别掀了顶啊。摸黑点个煤油灯起来,将几根树段压在屋顶上。等到下久雨了,屋里开始漏雨,这一处那一处,滴滴答答悦耳极了。用瓢盆接着,声音不一样,或高或低或沉或脆。只是那酱紫酱紫的水,全是稻草久雨腐烂的颜色,味道不好闻。第二年,要么拆除重来要么再盖上一层。这好办,稻草是自家的,花点功夫便行。功夫也是自家的,不用花钱买。钱得攒着,怎么着也得哪天换上跟街上屋那般的白椽青瓦红墙。说到墙,我还记得我家早些年做屋用过的土砖。将稻草细细地粉碎了,与田泥搅和一起,然后放入砖模里,用手抹平。加入稻草的目的,是增加土砖的强度,不易断裂。这样的墙体,冬暖夏凉,可惜就是不扎实,易风化雨蚀。但这土砖墙体里也隐藏了我们多少孩提时代快乐的时光啊。
其实在我们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稻草的用处远远的不止这些。小时候床底下的铺垫物非它莫属。将整理好光洁齐扎的稻草均匀放置床上,再铺上一层七拼八凑的旧棉袄,旧绒裤之类,活脱脱一幅百衲拼图。一床旧棉被都是稀罕物啊。但是上面再铺上被单,倒也蕴育了无数甜美的梦。闻着稻草的清香,躺着稻草的松软,可以梦见稻香阵阵蛙鸣声声,也可以梦见高天蓝蓝碧水盈盈。最有趣的是将稻草扎成火把,如大姑娘的粗发辫,照亮乡村的夜晚或者点燃草包用来烧制灰粪。也时常被长久缄默在田野里的稻草人所感动。它们原本是稻草,却被乡亲们制作成了人的模样,再套上人的外衣,成了“稻草人”。只是稻草人汲取了日月精华,沐浴了风霜雨露,肯定也有人的灵气了。它们也是这片土地的陪伴者这片庄稼的守护者呀,不然,为什么我望见它们,总无端产生了类似家乡或者亲人的亲切感呢。母亲那些年喜欢用这个来守护她的一亩三分田。大大小小若干,都套上我与父亲破旧的衣服,还戴上个旧草帽,活脱脱我与父亲就那般亲密无间站在那里,永远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哎,现在想起,心里头止不住酸酸的。
稻草所承载的如许记忆,如今是越来越模糊了。我所说的这些,有几多还能真正触摸得到呢。它们仿佛那些稻草焚烧过后的烟,在寂寥乡村的上空,随风愈飘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