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英/文
写在前面的话
还记得去年开学的第一天,班里的一个男生在教室里哭个不停。我问他怎么啦,他用衣袖抹着眼泪告诉我,妈妈又出去打工了。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对妈妈的不舍和依恋,让人心疼。可是,现在农村的孩子,又有多少个可以天天无忧无虑地和父母撒撒娇说说话呢?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遇到哪些人,哪些事,父母不得而知;那些人和事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影响,父母更无法预料。
大年初八那天,我正在书房看书,接到一个电话,是以前教过的一个男孩子的妈妈打来的,她几乎是哭着向我求助,正上高二的十六岁的儿子不上学了,怎么哄怎么劝都不管用。
让我欣慰的是,男孩儿说愿意见我。经过一个下午朋友式的交谈,男孩儿最终答应我,关于上学的事,他再想想。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男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在想些什么。我试图走进这个男孩儿的心灵,以第一人称述说内心的迷惘与渴望,但是,我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无论怎么写怎么改都不满意。
我知道,我是我,男孩儿是男孩儿,我的想法永远不可能是男孩儿的想法。其实,谁都不可能完全理解你身边的人的思想和行为,包括父母与孩子。
在极度纠结和矛盾中,我还是想把这篇文章完成,尽管我依旧不满意,甚至觉得这次写作是极度痛苦的过程。
因为,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我希望而且相信,这个男孩儿一定可以从迷雾中走出来。
今年的正月,出奇得冷。
要么阴天,要么下雪。
转眼元宵已过,隆重的春节卸去了节日的盛装,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与宁静。
凌晨,我被一阵闹铃惊醒,我迅速穿衣起床,因为今天要赶早班车。
昨晚,在大街上看花灯的时候,我和江磊就合计好了,今天跟他一起去西安,学刷油漆。
江磊是我的初中同学,家住在邻村。初中毕业后,就出去刷油漆了。据他讲,现在一天可以挣好几百。
洗漱完毕,我推开门,一股潮湿阴冷的雾气扑面而来。向外望去,大雾漫天,遮天蔽日,分不清东南西北,辩不明四面八方。
这鬼天气!估计班车要停运。
我给江磊发了一条微信,他秒回:雾散了再出发。
我便脱了外罩,盖上被子,和衣而卧。
迷迷糊糊中,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西安,经过数年的打拼,我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毛头少年,而是一个三十而立的成功男士。
我由一名普通的油漆工升职为跨国公司的董事长,身材魁梧,穿着考究,西装革履,皮鞋铮亮。
公司里事务繁忙,我每天带着笔记本电脑,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
一个暖洋洋的春日,我携妻带子到新加坡度假,在一个风景旖旎、芳草萋萋的度假村,我们一家乘着小船,在碧波荡漾的湖面谈天说地,吹拉弹唱,其乐融融。
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小船在湖中心漂浮不定,摇摇欲坠,我大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
我浑身燥热,冷汗淋漓。
原来这是一场噩梦。
看看床头的闹钟,指针已指向十时。
我再次起身,窗外,浓雾弥漫,遮掩了天,遮掩了房子,遮掩了一切,如梦如幻,似真亦假。
梦境,浓雾,理想,现实,莫非是在暗示我坚持的选择是错的?
我的路在何方?我该何去何从?
不到两年的高中生活,难道就这样草草结束?
2017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最好的县重点高中。临开学,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学习,像姐姐一样考上大学。
我知道,对于来自农村家境一般的我来说,高中三年意味着什么。
我跟上初中一样努力,高中的第一次月考,我居然在班里排名中等偏下,这对在初中一向名列前茅的我来说,无疑是不小的打击。
我知道,这里都是全县的尖子生,要想出类拔萃,谈何容易。
高一第二学期分文理科时,我选择了文科。
我的同桌晓洋,身高一米八,高大帅气,身上穿的衣服、鞋子,甚至背包,都是我听也没听说过的名牌,看上去很像小说里的贵族男生。
晓洋待人友善,出手大方,爱好广泛。他擅长打篮球、乒乓球,喜欢唱歌、吹葫芦丝。元旦文娱晚会上,他的一曲《梨花雨》,在全校名声大噪。
高一下学期的一个周末,是晓洋的生日。他热情邀请我们同宿舍的七个室友,去他家里参加生日party。
晓洋家可真气派!一栋样式别致的二层小别墅,院子里有草坪,有喷泉,有凉亭;客厅很大,楼上有健身房,有书房,有琴房。
那天晚上,晓洋的父母和大伙儿一起吃蛋糕、一起表演节目,一起唱歌,一起聊天。
原来父母可以像朋友一样和孩子相处,那么温馨,那么和谐,那么美好。
晓洋的热情大方,晓洋父母善意随和,让我们几个一时忘记了心中的不自在和不自然。
说实在的,晓洋的家,我以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我内心被晓洋贵族般的生活深深震撼了。
从我上初中起,为了维持生计,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姐姐在外省读大学,家里冷冷清清的。父母除了每月按时给我寄生活费,嘱咐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我们几乎很少交流。
学校每四周休息一天。得知我家里的情况,每逢休息日,当我一个人在宿舍的时候,晓洋就诚恳地邀我去他家里,说正好可以做伴。
我没有推辞。于是,我对晓洋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父亲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母亲在政府部门工作,平时无论多忙,他们周末都会一起吃饭,一起谈心。
晓洋的父母特别尊重和支持他的个性发展,从来不去干涉他的学习和生活,至于将来到哪里读大学,读什么专业,他都可以自己做主。
节假日, 他们一家三人会有计划去旅行,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海南、香港、澳门,还去过新加坡。
看得出,晓洋一家生活得很幸福,很快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变了。
和晓洋相比,我很自卑,我智商一般,长相平平,没有任何特长和才艺。
小学六年、初中三年,学校极少搞文娱活动。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期中、期末考试一二等奖的奖状。
除此之外,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在八年级学校举行的五一运动会上,我拿过一次百米赛的第二名和羽毛球赛的第三名。
我小小的心不知不觉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奇怪的东西,或许是虚荣吧,我做梦都想穿名牌的衣服和运动鞋,阳光、自信地走在校园里,和晓洋那样。
从小到大,我自己从来没有买过衣服,每次都是母亲领着我,在超市里的特价商品堆里挑来挑去,在服装店和店主讨价还价之后,买来她认为超值的衣服。
高二第一学期开学那天,父母依然在外地打工,照例只寄给我600元的生活费。我在电话这头不情愿地嘟囔着,这么少。
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你姐要交学费,你也要交学费,你俩每月都要生活费,你们大了,明年还要翻盖房子,样样都要用钱哪。
我不想和母亲再多说什么。我甚至怨恨他们窝囊、无能。
我越来越不想回家。其实,我是不想回那个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五间老式的堂屋,还是二十年前盖的。那些老式的家具、沙发,因为常年不住人,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我居然还学会了撒谎,为了给父母多要点钱,我几次跟远在外地打工的父母谎称,学校需要交资料费、补课费等。
每次母亲都是满口答应,还在电话那头叮嘱我学习紧张,尽量吃点好的,身体要紧。
父母的血汗钱,很快成了我身上的名牌,我内心的愧疚不安也随着自我感觉良好而变成心安理得。
我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班主任老师多次找我谈心:按照现在的成绩,上本科根本没有可能。
老师知道我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在一次次苦口婆心的规劝教诲之后,还是下了最后的通牒:本学期,成绩再上不去,必须通知家长到学校一趟。
我害怕,我焦虑,我茫然,我悔恨……
我试图努力,但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数学题,我听不懂;面对一摞摞的复习资料,我不知从哪儿下手……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寒假,腊月二十,我回到了久别的家。
姐姐放假比我早几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我住的房间,写字台上放着一盏精致的小台灯,姐姐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她还说,父母大概腊月二十四才能回来。
姐姐打小就疼我,一见面就开始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我支支吾吾地糊弄着姐姐。
晚上,我坐在写字台旁发呆,这时,同村的初中同学龙龙来找我,龙龙烫着卷发,穿着时髦的牛仔裤,一双铮亮的黑皮鞋。
他说,腊月二十二是他结婚大喜的日子,要我一定去参加他的婚礼。
龙龙才17岁,我们农村有早婚的习俗,一般初中毕业之后,不上高中的,早早就结婚成家了。大人都说,过二十岁就不好找对象了。
龙龙结婚那天,一帮初中同学聚在龙龙家肆无忌惮地吸着烟、喝着酒,说着粗话。
我是一群人中唯一一个还在上学的。他们中有的在西安刷油漆,有的在晋城搞装修,有的在南方电子厂打工……
我与他们之间仿佛隔着有一层说不清东西。准确来说,我是不想像他们一样,像我的父母一样,过这种飘忽不定的日子。
可是,想想自己高中生活的无奈,想想老师失望的眼神,我焦虑,我彷徨,我不知道我该何去何从?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只能走农村人祖祖辈辈走过的路。
我向那个在西安刷油漆的初中同学江磊打听到,如果出去学油漆技术,三个月学成之后,每天可以挣几百块钱。
我有一点点动心,姐姐似乎看出了我对学习的不上心,她再次问及我的学习成绩,我鼓足勇气,把我的现状和想法一股脑给姐姐说了。
这无疑是给家里投了一个定时炸弹,姐姐第一个坚决反对,不厌其烦地把一些励志故事、心灵鸡汤讲给我听,希望我顿悟。
打工回来的父母更是再三劝说,轮番轰炸,软硬兼施。
父亲诉说心酸的家世,如果当年不是因为家里穷,是有机会上高中,上大学,有好的前途的。
母亲唠叨个没完没了,扬言如果我退学,就断绝母子关系,甚至以死相逼。
他们以为我很快就会回心转意,他们却不知道我可怜的学习成绩,不知道我去意已决。
这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雾,什么时候才能消失殆尽呢?
——二零一九年农历正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