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命理学的说法,命由天定,各人自有命数;但运唯机缘,时来方得运转;命与运两者相辅相成。或许应该相信命运这回事,后来的经历似乎印证了“许半仙”的预言。
一、走上黄土坡
在江南丘陵地带,黄土坡随处可见,由于土壤酸性太高,庄稼不易成活,极少被垦殖,稀疏的小树和野草自生自灭。
早前的黄土坡常常被当作乱坟岗,除清明祭扫外罕有人迹。后来发现黄土可做砖瓦,相继被采挖去做了砖瓦的原料,黄土坡渐渐名不符实。
在浙江东阳南马镇附近,有一片连绵的黄土坡,一个个小村皆依坡而居。贫瘠的黄土坡,滋养着坚韧随和的野草,也养育着吃苦耐劳的乡人。这里盛产建筑工匠,著名的徽派建筑就出自他们之手,与此同时也曾走出过不少文化名人,著名物理学家严济慈和著名报人邵飘萍的老家就在附近。“文革”后期,南马公社曾在此兴办了一个五七中学,我的高考之路就起步于此。
1976年夏天,初中刚毕业的我前途茫然。想继续读高中,希望渺茫。虽然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且还是三好学生,但那时升高中要生产大队推荐,分给我们大队的名额只有一个,而大队某“高干子女”恰巧和我同届。从此就在家务农,毕竟心有不甘。一天傍晚,大队书记兴冲冲地来到我家,说是公社新办的五七中学今年给大队一个名额,已经推荐了我。我想这应该算是给我的一个安慰奖。
在“文革”前夕,伟大领袖曾发表过一个著名的“五七指示”,要求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还要从事农副业生产。 其中有一段对学生的要求,当年我们都会背诵:“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生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地的五七中学先后出现。
“五七指示”的要求在农村五七中学被打了折扣:学工没有条件;学军也仅仅是跑步和队列训练;就学农最扎实。我们半天上课,半天参加农业生产(学校有实验田)或建校劳动(搬运砂石)。上的课也和普通中学不一样,除了通常的文化课,还要学习拖拉机的原理和维修,学习农作物种植和病虫害的防治。虽然这样的学校有点不伦不类,但毕竟也让像我这样的学子得以延续学业,为即将到来的高考提供了台阶。
我们的学校座落于西田村的黄土坡上,从坡底到坡顶起码有一华里,每次到学校我们都需要爬坡出一身汗。之所以选择这里办学,就是为了利用这黄土坡的一片空地。虽然学校已经开办一年了,但校舍的地基才挖了几个坑。那时流行的电影《决裂》中就有学生们白手起家自己建学校的场景,这样光荣而时尚的活动我们自然也不能错过。于是,搬运砂石就成了进校后学工学农的首要内容。砂石场在离学校5公里开外的矸溪坑,女生负责装卸车,男生负责搬运。几十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半大小子,推着自己家里带来的独轮车,两侧车架各有一个大竹筐,装满砂石能有三四百斤,喘着粗气行进在路上,前后绵延几公里,好不壮观。有路人议论:这班小伙子是中学生还是劳改队呀?干着苦力活还没有工分!
拉着车走平路不算太累,一遇上下坡就特别费劲。爬坡时需要两腿后蹬,双手使劲压低车把,弓腰撅臀,方得勉强上行,到得坡顶已是汗透衣裳,腰酸背疼,将车稳住略歇一歇,还要迎接下坡的考验。由于惯性作用,载重的独轮车如脱缰的野牛,拽着你一个劲往坡底扎,此时需要身体后仰,用脚底撑着地面,同时用两手腕发力控制住车把,尽力稳住车子。由于遗传因素,我属于瘦肉型,自重太轻,下坡时与其说是我在拉独轮车不如说是独轮车拽着我飞。终于有一次独轮车轮似乎被路上的一块石头别了一下,箭一样向路边的水沟斜飞过去,在紧随我之后的同学的尖叫声中,我完成了一个腾空翻动作,完美地把自己和一车砂石卸在水沟里。好在狼狈不堪从水沟里爬出来后,居然身体部件和独轮车均无大碍。回到西田村,我已是精疲力竭,路过一个池塘,想去做一个简单清洗,偏偏祸不单行,不小心身体失衡跌到水里,成了落汤鸡。回到住处,倒头就睡,醒来后浑身难受,已经感冒发烧了,多亏郭顺德同学借了一个自行车送我回家休息了几天才恢复过来。
我们20多位男生借住在陈龙庆同学家。他家是几年前从南江水库库区移民到西田村的,用拆迁的木料修的二层黄土墙小楼,结实而宽敞。我们两人一个席位在他家二楼木楼板上打地铺。学校雇了村里的一位大妈负责烧开水、用大蒸笼蒸饭。大家自带粮食,每天一日三餐的吃食都是一盒米饭,用自带的梅干菜或咸菜下饭。偶有家离学校近的同学带了白萝卜来,切块后放到饭盒里蒸,加点盐下饭,让人口水直流。虽然顿顿梅干菜下饭让人难以下咽,但弟弟还是很羡慕我,每周六下午我一回家,他都会迫不及待地把我带回家的饭盒打开,刮下剩余的一点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口号喊的最响的年头。我妈说,青黄不接,村里有几户人家已经开始吃原本用来喂猪的大麦了。我家所剩不多的白米留着给我带到学校吃,家里人平常就吃掺了萝卜丝干或红薯干的米饭,弟弟妹妹们已经好久没有吃上纯粹的白米饭了 。
学校借用了西田大队的大会堂做教室。由于过于空旷,老师们上课时只能尖着嗓门喊,常常还有调皮的同学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让门外走过的路人以为里面在吵架。 1977年10月下旬的一天,复员军人出身的班主任邵洪溪老师走进教室,先以粉笔做武器,精准地击中带头吵闹的同学,然后喊口令一般大喝道:“安静一下!”邵老师先卖个关子:“我要宣布一个消息,你们一定想不到!”待大家终于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他才压抑不住兴奋地宣布:“高考恢复了!”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意外的消息让大家脑子都翻腾开了。对农家子女来说,上大学读书就意味着,由此可跳出农门,走出山沟,做一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公家人”。人生的道路突然打开了一扇大门。在此之前,除个别同学父母是城镇职工有望通过子承父业顶职接班外,可供选择的人生道路基本就三条:参军、做工匠、回家务农。按我父母的规划,原本等着我的不是做木匠就是做泥水匠,从没奢望过,可以凭借读书去做公家人。
自此,学校的气氛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学校和同学们都围绕高考在做着调整。课程安排改了,“以学为主”的原则得到了贯彻,不再安排我们参加农业生产和建校劳动了;课堂纪律突然变好了,原本喜欢在课堂上吵闹的同学好像变成了哑巴。同学们之间好像也开始了阶级分化:学习基础比较好的,都在努力补课,争取考上大学或中专;学习基础比较差的,渐渐丧失了信心,有些同学干脆自动退学了。最纠结的是中间状态的,在考与不考间犹豫不决。
二、转战大拐弯
转眼到了1977年年底,为提高升学率,县里决定集中优秀生源,抽调优秀教师,分片区举办高考复习班。南马、大联、维风三个相邻的五七中学设一个高考复习班。复习班只招50人,模仿高考进行考试,按成绩录取,进不了复习班的就只能在原校自生自灭。于我而言,还有一个特殊的问题,那时我的偶像就是鲁迅,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当文学家,所以一门心思要考文科。但复习班只设理科,我也进不了正规中学的文科班,只能参加理科的考试,好在我的数理化基础比较好,作文又得了满分,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了理科复习班。
高考复习班设在南江南岸的古高村。我们的上课条件有了显著改善:借用了古高小学的教室,终于有了正规的课堂,老师们不需要尖着嗓子喊了。生活条件却依然如故,还是借宿在村民家,在楼板上睡大统铺。虽然已经拉了电线、装了电灯,但长期停电,我们都自带了煤油灯照明。由于高考恢复,课本、练习本都成了紧缺物资,洛阳纸贵的情景也历史重现,粗黑的牛皮包装纸也被我们抢购来当练习本。
这个复习班配备了几个公社五七中学最强的师资。给我们教数学的吴文军老师,听说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被打成右派下放改造的,讲起课来条理清晰、简明扼要,让我们十分钦佩。课堂的座位是按考试成绩排序的,成绩第一、第二的坐第一排最中间,依次类推,完全不管男女、高矮。这个排位是动态的,每星期都会有一次测验考试,然后又按最新成绩重新排座位。我这个文科生也只能“入乡随俗”,继续和大家一起参加以数理化为主的考试,侥幸一直排在前几位。
由于就我一个人要考文科,除了文理通用的语文、数学、政治可以和大家一起复习外,另外两门主课——历史和地理,既没有辅导老师也没有复习资料,就靠自己带的两册初中课本,闷着头自习。于是我就享受了特殊待遇,大家上物理化学课时,可以自由活动。
在东阳与永康的交界处,一脉溪流自磐安大磐山向西奔流,穿越东阳南乡后与义乌江汇合融入婺江,再经兰江、建德江、富春江、钱塘江,最后流入东海。相传早年南江上可行船,通金华、杭州,经大运河可上京城。南马镇所在地泉府的名称即从“船埠”雅化而来。因此这南江就是我的祖辈乡亲与外界连接的动脉。如今,南江已经断航多年,但雨季时节江水涛涛,冲毁江堤、席卷农舍的事时有所闻。古高村紧挨着南江,江水时急时缓,在村旁形成了一个大拐弯,拐弯处是一个深水潭,这里就成了村人洗衣洗菜和儿童戏水游泳的最佳去处。也常有从上游被江水冲下来的柴草、树枝漂浮于此。我常一个人漫步于此,拿着复习资料边走边读。读累了,就望着江水发呆,脑子里不知不觉浮想联翩。想起有人形容历史是一条长河,我们不就是在黄土坡上自生自灭的野草或小树吗?无论是存活抑或是随风飘零都是自己的命,倘若能够借助流水飘向远方,那就是前世的造化了。搁浅于此的柴草、树枝,是否也会乘水位上升时飘出这大水潭,走向更远的地方?盼望着这次重新启动的高考,如同一股激流,让我们有机会从这大拐弯处冲出去,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风景。
1978年的高考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全国统考,高考前有一次志愿预填报。但那时我们对大学的学科和专业设置完全没有概念。根本不知道文科的学校和专业有哪些,具体怎么填的印象已模糊,心想不管哪个学校不管哪个专业,只要考上就好。因为喜欢文学,所以第一志愿毫不犹豫地填中文系,然后是历史系、政治系。志愿书汇总到学校后,好心的邵洪溪老师再次来劝我:“文科是为考不上理科的人准备的,你的理科成绩那么好,应该报理科,学文科可惜了!”见我不为所动,又特意到我家,让我父母来劝我。我父母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认可当时流行的口号:“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们劝我的理由是别人都说理科好。但我心早决,回答他们:“我只想考文科,考上就行,你们别管了!”对他们而言,能考上是第一位的,文科理科的事也就不再坚持了。
三、初出茅庐
高考的日子终于来临。考场就设在我读初中的学校——泉府中小学,离我家只有三里路。和平常去上学一样,依然带了一个饭盒一小罐梅干菜当午饭,早早来到考场外,先洗米蒸饭,然后等候进考场。考试过程波澜不惊,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语文考试没有命题作文,颇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憾;二是那几天天气酷热,在考场里见到了巨大的冰块,心想真奢侈呀,要是做成棒冰给我们吃该多好。三天的高考我只参加了两天半,最后一门英语因为从来没有学过就直接放弃了。当别的考生在考场里对付ABCD的时候,我已经穿上土布衣裤,扛上锄头,到生产队劳动了。
那时正是“双抢”(抢种抢收)的大忙时节,我和生产队员们一样起早贪黑挣工分,身上一身汗,腿上两脚泥,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参加高考这回事。一天夜晚,我和往常一样,到晒谷场上乘凉,看着天上的星星,听村人们侃大山。这时,村里的广播响了,区广播站播音员正在用东阳普通话兴奋地播送区教办的通知:“现在广播通知南马区今年高考上线名单……”,播音员很体谅听众的心情,这个名单连续广播了两遍,还说已经在南马供销社门口张贴了名单。我的名字就在其中!乡亲们纷纷到我家道喜。那一夜我也是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的。第二天一早,我兴冲冲地赶到南马镇,南马供销社门口比往常更热闹,榜单前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在那里我与“新科举人”们不期而遇。此时,我脑子闪过的是曾经在课文里读到过的《范进中举》的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过了一个月左右,邮递员给我送来了杭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对照通知书的要求忙着办理各种手续。其中办理户口转移手续最具象征意义。凭着录取通知书和生产大队的证明,我用独轮车拉了100多斤稻谷到南马粮管所,算是交回生产队已分给我的当年口粮,然后领回了25斤浙江省粮票和5斤全国通用粮票,从此意味着我已经正式跳出农门,吃上了“公家饭”。
那一年,五七中学复习班有13人考上了大学,还有6人考上了中专。高考升学率超过了同期“科班”的正规中学。因此,这个复习班此后延续了好几年。据说我这个理科班的文科生故事也屡屡被当作教育学生的案例。
不久,又传来了扩大招生的消息,就在这次扩招中,我小学时的班主任陈如意老师,初中时的班主任金正秀老师,五七中学的班主任赵洪溪老师,都被录取到了浙江师范学院的专修班,后两位老师居然还成了同班同学。
1978年10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初出茅庐未满16岁的农家少年怀着五分兴奋、三分好奇和两分忐忑,带着一个祖传樟木箱、扛着一床新被褥、挎着一个印有三潭印月图案的皮包,坐汽车、倒火车,于傍晚时分被迎新的校车带到了杭州大学中文系的校区。
我与“五七指示”的缘分也许是命里注定。当跨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天,我惊奇地发现,杭州大学所在地附近的三条街道就叫学工路、学农路、学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