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十万大山里,每一天都是一种修行,也是一种折磨,一种自我的救赎。那些爬不完的坡,每一步都像是对我生命中曾经出现或没出现的过错的惩处。行走在这里,莽莽群山堆叠的边境线上,每一步也加深着我对这个国家的爱,只有走过这里,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祖国,才明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代表着什么。当我用脚步丈量着这个国家漫长的国境线的时候,我才真正拥有这个国家,并且为之自豪,此刻,我愿意为它付出所有。
这已经是出发的第四天了,身体依旧没能适应高强度的骑行,疼痛和疲劳渐渐的被接受,成了身体里的一部分,当我在内心里接受它们时,似乎疼痛和疲劳都得到了安抚,也不再是难以忍受的了。
清晨是在忙碌的书写中度过的,等到打点好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今天计划里是要赶到爱店镇的,行程120公里,但是我小看了十万大山道路的艰难。出了峒中镇,便是漫长的十二公里上坡。天依旧是阴沉的,好在风停了,只是路的坡度很陡,腿都要蹬断了,可是车子愣是懒洋洋的不肯前进,走不了几步,大腿一阵酸软,于是只能停下来休息几秒钟。后来渐渐的,每骑三五百米就要下来一次,以此来缓解双腿的疲劳和消沉的斗志。入眼的风景只有树木,杂乱的树林,厚实颓败的蕨类,以及树叶不能遮掩的灰暗天空,这绝不是浪漫的旅途,舒适和风景都没有,只有一颗坚韧的心在坚持着,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这样的旅途有何意义。我本可以有其他许多选择,然而却选择了一条自虐的、毫无荣耀可言的路。我在构建一道怎样的信念呢?当肉体的痛苦和旅途的孤寂使我迷失的时候,我便开始思考这漫长的旅途会在我的生命中刻上怎样的字迹。
所有的坡都会走完,就像人生的坎坷终究会结束的。十二公里之后,过了边防检查站前的顺风坳,便开始了下坡。这时才觉得所有的痛苦爬坡都变得有意义了。顺风坳处有块石碑,几个房车自驾到旅人在拍照,我也停下车子凑了上来,这时旅人中的一个大哥走向我,和我聊了起来,无非是我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是啊!我从哪儿来呢?又将归于何处呢?这终将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聊了几句,他拉着我合照,仿佛我是一种稀有动物,善意的问我水够不够,又顺便送给了我一盒牛奶。
下坡依旧是蜿蜒曲折的环山公路,路况不错,我开始骑上车子,放任它飞驰而下,当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不是在骑车子,而是在飞翔。我不能告诉你车速在这样的弯道上能走多快,然而,除了风,没有什么与我同行,在那么的一瞬间,我仿佛真的脱离了人类的局限,成了一只真正的鸟。
但是幸福总是短暂的,上坡两小时,下坡十分钟。不一会儿便下到山谷了,群山环绕中,一条溪流从乱木纷呈的山谷中流过,远离人境的溪水清澈见底,静静地流过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当下坡时的激情退却后,我便无心看风景了,因为接下来又是漫长的上坡。这时只能放平心态,缓慢的蜗行着。实在不想骑了,便下车推着车子前进,不再像以往骑行西藏时那样骄傲,以为推车是可耻的。
走走停停,风景一成不变,无非是高大的远山重重叠叠,近处的村落残破稀疏,像许多内地村庄一样,这里出现在村中或山野里的,只有些中老年人,年轻人也都去了内地沿海发达城市务工了。行走的途中,一辆汽车停在了我身边,一个姐姐打开副驾驶的玻璃窗,探出头来,男司机在驾驶室里告诉我,这一路都是上坡,路上没地方买水,给你一瓶水吧。那个姐姐把水递给我,我停下车子,向他道谢,接着他便走了,不一会儿消失在山路上。
走过了一村又一村,爬过了一坡又一坡,下坡总是短暂的,上坡总是漫长。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风起了,天色暗得仿佛黄昏,我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爱店镇的,没奈何只能在沿途找地方宿营了。翻了翻手机地图,看到前面十几公里的地方有个那旭警务室,想来必是个村落,于是便给自己定下目标,走到此处扎营。当内心里有了目标之后,就有了希望,于是那些漫长的上坡便容易忍耐了些,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终于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抵达了那旭村。
去了警务室,看到它屋顶上有个铁皮棚子,便打算在棚子下搭帐篷,因为这里的夜晚时常下雨,有个遮雨的屋檐对于旅人而言便是幸福了。警务室院子里没人,警务室、医务室和村支部都聚集在了这个小院子里,我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五十岁上下,我便上前去咨询,然而他告诉我在这里搭帐篷他们领导看到了不好,言下之意便是不乐意。他又告诉我可以去小学那边看看,无可奈何,我便又顺着他的指引来到了小学学校门前,然而学校大门紧锁,院子里堆满落叶,我只能折返回路上,路两边的居民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奇怪的动物。
我继续前行,暮色沉沉,光明在做最后的挣扎,世界终将倒向黑暗。走了不久,到了枯柑屯,一个小小的村落,道路旁边有几栋房子,这里的房子外墙鲜有粉饰的,红中带着黑点的砖墙使两三层的房子看上去十分陈旧。我看到一栋两层的楼房屋顶刚好与道路齐平,屋顶上有个铁皮棚子,往下看,一个男人在院子里忙碌着,我便大声的询问他,可不可以在他家屋顶扎帐篷,初时他没有听懂,便走上屋顶,我向他解释了我的诉求,他问我几个人,当得知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便答应了。不一会儿,他又从家里拿出了厚厚的一叠防雨五彩布,让我垫在地上。
当我搭好帐篷之后,他便邀我去他家吃晚饭,初时我有些羞怯,当他说了两三次之后,我也就不再客气了。这时又来了个年轻人,和我同年,本以为他们是父子,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爷孙。他们家有两栋房子,在一个院子里,房子很大,但是屋内缺乏装饰,也看不到有什么家具家电,空落落的。他在家里酿酒的售卖,所以屋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他一家三口,夫妻两个,还有一个老奶奶,我,以及那个和我同年的小伙子,五个人围着桌子吃起来了。初时我有些紧张,吃饭的时候,他用装菜的白瓷盆端了大半盆酒,用灵芝泡过的家酿色彩有些偏黄,酒的味道很好,入口绵柔,和老家酿的味道完全不一样,盆里放个小勺子打酒。一杯一杯,喝着喝着,我心中最初的那种扭捏感消失了,也开始夸夸其谈,口如悬河,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从年轻人的打工生涯,到现在他在老家的养殖事业,然后便是本地特产八角和砂仁,以及陈皮,反正酒越喝越醺醺然,话也就越来越多。他让我和那个同龄小伙子一样叫他姥爷就好了,他叫我小李,叫的很自然,仿佛他早就认识我一般。小伙子说他是壮族的大法师,什么都懂。后来说到我没结婚,他就要帮我算算,问我什么时候出门的,然后告诉我今年十月份我会结婚。聊着喝着,不一会儿就喝了三盆酒了,然后才散去,我回到屋顶前,他告诉我明早下来喝过粥再出发。
也许是因为喝过酒的缘故,也许是心情比较愉悦,钻进帐篷,让睡袋包裹着,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漫长的夜里既没下雨,我连个梦也没做。这或许就是缘分,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带你去认识一些人。如果在那旭警务室,当地人没有拒绝我,也许我就不会遇到他们一家了吧。很多时候短暂的挫折,只为更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