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日的早晨,是被一种凛冽的、刀子似的风给生生划开的。昨夜里还残留的一点暖意,此刻早已被驱逐得无影无踪。风从窗隙里钻进来,带着哨音,不像是吹,倒像是用小锉子一下下地刮着人的皮肤,凉意便顺着那毛孔,丝丝地往里渗透。我推开窗,一股混着泥土与枯叶气息的冷空气猛地扑到脸上,教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睡意是彻底地逃散了。
院子里的景致,已全然变了样。那几株老银杏,前几日还举着一树树灿然的、金黄色的“小扇子”,在秋阳下招摇,如今却是一副萧索的模样。风过处,那些坚持了许久的叶子,便再也挂不住,三三两两地、恋恋不舍地打着旋儿,从枝头跌落下来,落在湿漉漉的地上,失了那耀眼的金色,变成一片片暗褐的、蜷曲的尸骸。地上早已铺了薄薄的一层,被雨水或是夜里的霜浸着,踩上去软塌塌的,不再有干脆的声响,只发出一声压抑的、满足的叹息。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决绝些。它仿佛不耐于那渐进的诗意,急于要撕去自己温情的面纱。这不,雪竟来了。
起初是看不见的,只觉得那风里,除了冷,又添了一种潮湿的、颗粒般的东西,打在脸上,细微得很。仔细瞧去,才见那灰蒙蒙的空气里,有那么几点白,极小,极疏落,像是不知从哪个破碎的羽绒枕里逃逸出来的绒毛,飘飘摇摇,寻不着方向。它们落在尚存绿意的草尖上,落在深色的瓦楞上,一触即融,只留下一星湿痕,仿佛一个仓促的、来不及印下的吻。
但这雪,竟是执拗的。渐渐地,那白色的点子密了起来,也大了些,从绒毛变成了碎玉的屑末,纷纷扬扬,有了些阵势。它们不再躲闪,而是坦然地、静静地向下坠落。看它们落在那一地斑斓的落叶上,便成了一幅奇异的画:焦黄的、赭红的叶,是秋天最浓烈、最末路的繁华;而覆盖其上的、那一点点正在积聚的白,则是冬天那清寂的、素净的初兆。两种季节,两种情绪,就这样叠压在一处,互相渗透着,谁也不曾完全吞没了谁。
这雪终究是存不住的。地气还未寒透,那薄薄的一层白,只在无人践踏的角落、在背阴的瓦片上,羞涩地显露一会儿,不多时,便被底下潜藏着的暖意消解了,化成亮晶晶的水渍,顺着屋檐,一滴,一滴,迟迟疑疑地落下来。这场雪,于是便不像一个庄重的宣告,倒更像一个飘渺的、介于虚实之间的梦。它来得突兀,去得也匆忙,只在人的眼底,留下一片清寒的、恍惚的记忆。
我立在窗前,手捧着一杯渐温的茶,看着这秋与冬仓促的会盟。身上是冷的,指尖也有些发僵,心里头却奇怪地并无凄惶之感,反倒是一片澄明。这早来的雪,像一声清脆的磬音,敲破了秋日惯有的、那种温暾的愁绪。它用它的寒冷,洗净了空气,似乎也洗净了积郁的心绪。四季的流转,原也有它不循常理的、近乎任性的笔触。而这突如其来的寒冷与洁白,或许正是这一年将尽时,天地赠予我们的、最后一声干净利落的告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