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乙这种典型的小人中伤下,昭奚恤有自保的办法吗?他能凭借一身正气,抵御所有的明枪暗箭吗?其实,昭奚恤也不是好惹的。
据《战国策》记载,有个魏国人在楚宣王面前说昭奚恤的坏话,楚宣王竟然把这事告诉了昭奚恤,说:“有个魏国人讲了你的一些事。”昭奚恤紧张地说:“我从早到晚都在您身边侍奉,没想到竟有魏国人能离间我们君臣关系,这可把我吓坏了。我不怕魏国人,怕的是那些能挑拨君臣关系,还能让天下人相信的人。按理说,这种事应该是您身边亲近的人干的,可现在连外国人都能轻易做到,那您身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就更容易了吗?看来我离死期不远啦。”楚宣王安慰他:“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
对话里提到的魏国人,不知道是江乙、山阳君,还是两人一起。昭奚恤的反击,不是针对具体指控进行辩解,而是把问题上升到更高层面,这样一来,原来的问题就不用解决也自行消失了。
昭奚恤到底被指控了什么罪名?这罪名是真的还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如果是真的,昭奚恤该不该接受调查,直到认罪伏法?如果是栽赃,主谋该不该受惩罚?这些实际问题一下子变得没了着力点。我们很容易觉得魏国人的指控是有根据的,所以昭奚恤才用升级策略,把具体指控化解于无形。
同时,江乙和昭奚恤也在楚宣王面前提前打了“预防针”。他们都是当时绝顶聪明的人,彼此斗法肯定精彩。可《资治通鉴》为什么只选了相对温和的这段故事呢?这可能是儒家学者修史的一种倾向,简单说就是不想教人学坏。
南宋有位重要学者黄震,字东发,是庆元府慈溪人,也就是现在浙江宁波人。他研读经史子集,做了大量笔记,编成代表作《黄氏日抄》。《黄氏日抄》里评价《新序》说:“《新序》十卷,是汉朝刘向编辑、本朝曾巩校定的,内容是周朝到汉朝间有教育意义的君臣言行。前5卷大多有警戒作用,只有江乙说昭奚恤狐假虎威那段,纯粹是小人挑拨离间,不该收录。要是昭奚恤真像狐狸一样没本事,还一直当楚国令尹,那只能说明楚宣王更没本事,纸老虎哪有威风借给狐狸呢?”
黄震的担忧很有代表性,毕竟文章要承载道理,像《新序》这种想为后世树立典范的书,就应该教人学好,而不是学坏。《资治通鉴》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虽说历史上的坏人坏事得披露出来警醒世人,但叙述时得把握好分寸,不然一不小心就会带上法家色彩,把高大上的“资治”变成下九流的权谋教学。
实际上,随着印刷术的发展和阅读人群的增多,《资治通鉴》还真被不少人当成权谋教科书来用。朝着权谋术、厚黑学的方向发展,这肯定不是司马光愿意看到的。
江乙和昭奚恤的斗法充满了权谋色彩,所以《资治通鉴》只能简单提提。要是看看没有道德包袱的《韩非子》,那画风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韩非子》用“贵而主断”四个字概括昭奚恤。“贵”说的是他地位尊贵,“主断”指的是他执掌国家大权,独断专行。楚宣王对昭奚恤起了疑心,向身边人询问意见,大家却都说昭奚恤没问题。这种众口一词的情况,江乙也跟楚宣王说过。这其中的门道可深了。
也许昭奚恤真的深得人心,人人爱戴,但从法家的观点来看,这根本不可能。韩非子有个观点叫“利异”,意思是人人都有私心,君主和臣子的利益不仅不一致,还是零和博弈。所以臣子天生就不可能忠于君主,他们会利用公权力满足自己的私欲,哪会真的忧国忧民呢?
不光是国家的君臣关系,就连小家庭里的夫妻关系也存在利益冲突。魏国有对夫妻向神灵祈祷,妻子只祈求发点小财,得到100捆布匹。丈夫不明白为啥要这么少,妻子说:“要是收入更高,你就该去买妾了。”
这个夫妻祈祷的寓言说明,再亲密的关系也有利益分歧,君臣关系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国君想让大臣们全心全意维护自己或国家的利益,想法虽好,但不太现实。在官僚体系里,大家的利益也不一样。有多少人盼着同僚倒台,好给自己或亲朋好友腾位置?又有多少人不喜欢领导的管理方式,巴不得他调任或被免职?所以,臣子之间有纠纷、意见不一致才是正常的,众口一词肯定有问题。
韩非像江乙一样,很会用生活中的例子来说明道理。他说燕国有个叫李季的人,明明神志清醒,却用粪便洗澡。这是为啥呢?原来他妻子与人私通。有一天,李季突然回家,巧的是奸夫还在卧室没走。李太太正不知怎么办时,女仆急中生智,让奸夫赤身裸体、披头散发地从大门跑出去。奸夫照做,大摇大摆地从李季面前跑了。
李季进了屋,赶忙问妻子和女仆,刚刚跑出去的是什么人。太太和女仆却回答说没人跑出去。这可奇怪了,大白天明明有人从家门跑出去,怎么大家都装作没看见呢?李季慌了,难道自己见了鬼?太太和女仆一口咬定就是鬼。李季更慌了,忙问怎么办,妻子说要驱邪。于是,他立刻按照妻子说的,用五种牲口的粪便调和,把自己全身洗了一遍。
韩非想说的是,如果臣子们众口一词,国君就会像李季一样,被人愚弄、利益受损,自己却还浑然不知。
在李季的故事里,女仆的机智挺让人佩服。在权力场上也是如此,激烈的竞争会筛选出最聪明机智的人,江乙就是其中的典型。他多次想陷害昭奚恤,可都没成功。显然,昭奚恤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战国策》里记载,昭奚恤非常聪明机智,没人能骗得了他。
给你举个例子,郢都有个人卷入了一桩案子,法律程序拖了三年都没结果,他心里特别忐忑。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拜托朋友假装要买自己的房子。因为如果他被判有罪,房子会被充公,政府就能出售。朋友照做,去见昭奚恤,说想买郢都某某人的房子。昭奚恤说:“那个人不该被判罪,你买不了他的房子。”朋友心里有数,正打算告辞,昭奚恤马上反应过来,质问他为什么来试探自己。朋友还想掩饰,昭奚恤又说:“要是你不是来试探我的,没买到房子应该失望才对,可你脸上怎么还带着喜悦呢?”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昭奚恤和江乙的较量,就像是战国政治生态的一个小缩影。昭奚恤用“信任危机”来化解具体指控的策略,体现了贵族政治家对权力本质的深刻理解;而《资治通鉴》的叙事选择,则暴露了儒家史观在道德理想和现实权谋之间的纠结。这场跨越千年的权力斗争给我们的启示是:政治的本质一直没变,变的只是说法而已。从楚国的朝堂到现在的职场,如何在道德和生存之间找到平衡,仍然是每个身处权力场的人要面对的终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