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近来烦得很,放了寒假闷在家里,小镇毕竟不像城市,样样不齐全,人又究竟是粗俗一些,以前倒也不这样觉得的,小镇有小镇的好,安静些,道上车也少些,那些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也少些。左不过是些左邻右舍的蜚短流长,小地方的人啊,茶余饭后没什么消遣。
令人烦心的还有一样,夏济安频频地写书信来,信里感情洋溢得很,称呼她为“清音吾爱”落款也是“吻你万千,甚盼汝归”。他一封接一封的信来,清音只得给他回了一封,信里淡淡地问候了近况,但是这不能阻挡他更热烈的来信。清音没有办法,索性什么也不回,任他的信来,等回学校再找机会好好说罢。
其实与夏济安交往并非清音本意,那时候刚和徐纯一分开,很气结也很低沉,正在这个时候学校有校庆,她们学校盛行欧式教育,学风比较开化,校庆上有舞会,她穿了一条水纹欧式裙子站在那里,看着欢乐的场景不免脸上带了些微笑,可能这给了对面夏济安一些勇气,到底他是走过来了,邀请清音进舞池跳一支交谊舞,清音不知道怎样拒绝这个年轻人期盼的眼睛,就这样,他们在舞池跳了一支又一支,清音那天兴致很好,穿着高跟的鞋子也不曾觉得累,她好像有许久一段时间不曾这样快乐了,那时候气氛很好,音乐也是清音喜欢的,夏济安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着话,她极少答,却笑得很多,夏济安恐怕也是这样,沉迷在这礼貌的笑里了,这给了他进一步的勇气,于是第二天约她出来的时候他便热切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意,清音呢,也不知道是怎么,昨晚的回忆毕竟是美好的,她觉得这似乎就是爱了,而且想到徐纯一,眼前的这个人拉着她的手那样紧,睁着眼睛就那样望着她期待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没有拒绝答应这个年轻人的求爱,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她便知道她这样是做错了。
夏济安人是热烈的,表达情感也是强烈的,不给她一丝抗拒的空间。他不像徐纯一一样跟她讨论文字,相反的,总是执了她的手说时局说政局,她望着他喋喋不休,心里想着这条路她与徐纯一也是走过的,同样的一条马路,同样吃完饭回学校,她记得转角那儿有卖糖炒栗子的,她向来爱吃,徐纯一为她买了一袋,一颗一颗地剥给她,黑夜里有十月份的冷气,一点点钻进她旗袍里,徐纯一牵了她的手塞进他的呢子大衣里,口袋里带来的是温热的安心的感觉。她转过头来看见身旁的人惊异这个人是谁。走了许久她的腿有些微微吃力,她提议不如回学校,夏济安便说还早,难得这样出来走走,他不愿浪费一刻与她在一起的时光的。她微有些不悦,便道不大舒服想回去了,夏济安关切道“刚吃完饭不好回去躺着的,积了食也于健康无益”接着开始念叨那一套养生之道。清音无法,她向来说话不肯太着表面,总恐一句不好伤了人家,只好乖乖由他牵着听他的时局论。
学校周围能供消遣的也就那么一些地方,她们每每走过一个地方那些回忆就挤上心头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他的影子,一幕幕如同电影里的画面似的在脑海里一遍遍的过,每晚回去后躺在宿舍床上她开始回忆与徐纯一的种种,从相识到分开,仿佛都是一场梦一样啊。
她那个时候刚刚入校,那个时候还未曾结交什么朋友,第一次离家这样远,心里不免是孤独的,又加上思亲,她开始在纸上寄托感情,图书馆有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院里有一株很大的木芙蓉,花开的很艳,累累的花朵旁若无人地开着,偶尔有一两朵重重地坠在地上,从云端绽放到土地里。清音以前不大喜欢木芙蓉这样过于张扬的花的,总感觉太艳便流俗,现在却很喜欢这棵,每个周末她就坐在这个位置写诗和小说。后来她看到一本在同学之间流传很广的杂志《青年文刊》在征集作品,她想着就寄了一篇自己的诗过去。她当时未曾想到要注个笔名,当然,仿佛是时尚似的,男性文人都喜欢用女性化的笔名,女性墨客爱用男性化的笔名,她没想到这些,就写着沈清音,地址也是填着学校。不到一个礼拜,她收到了徐纯一的信,介绍了自己是杂志社的编辑,并在信里对她的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称她诗里的沉郁与生命力颇有勃朗宁夫人之风,即日便会将其诗刊登在杂志上,又表示恨未曾早日结识,只盼能从此书信往来神交,再瞻其风采。清音很受鼓舞,她自知笔下功夫是不错的,但毕竟未曾怎么示人也从未得到这样热情洋溢的赞扬,不免感动,于是即刻给他回了信去,信里谦逊庄重地表达了谢意,并委婉地表示愿意与之文字交友,共论文章。
几天后她收到徐纯一的回信,称“心灵的共鸣是值得珍爱的”并说秋色怡人,愿相邀泛舟湖上,共赏佳景,也好互通心得,翘首期盼假音。清音不晓得是否该同意见面,杂志社的编辑,终日埋头纸墨里,在清音想象里是四五十岁戴着眼镜的谢顶先生,见了面必定不能够有这样畅所欲言的,到时候反倒失了一个知音。而且这样贸然出去见面似乎也不妥,蹰躇间几天过去了,不想他的另一封信又来了,表示祈求沈小姐的原宥,小姐学校学业繁忙,约泛舟游湖原是思虑不周到,应该选在学校附近才是,望小姐原谅不到之处,应这次诚心之邀。言语恳切,清音觉得这个即使是谢顶先生也是一位可爱的先生,再不赴约便是有些显得小气了。于是回了信约好时间与地点,就在周日的下午学校门口的书店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