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蒹葭
梁枫翻墙来到正庭,大雄宝殿一角冒起黑烟,他急忙往殿侧僧舍跑去。僧舍房门打开,僧人们横七竖八或躺或坐,已然气绝。梁枫一步迈进去,小腿有劲力袭来,他就势往前一跃,来人扑了个空,倒在地上。
梁枫提起那人来,是大和尚明相。他面色紫黑,似受了极重的内劲,嘴上不休道:“奸贼明性!你还敢回来!要么杀了我!要么日后杀了你!”梁枫哪有心情听他唠叨,手上一加劲力,迫得明相气息一阻,说不出话,梁枫趁机问道:“那个和尚带着姑娘往哪跑了!”明相见对方小小年纪却凶神恶煞,又想起那个出手相救、女扮男装的的黑脸小樵夫,明白了大概,说道:“快扶我去正殿!”口气威严,不容置疑。
梁枫心想跟他争辩不知还要费多少时间,抓起明相扛在后背来到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冒起浓浓黑烟,猜也能猜到火势燎到殿内,明相见状只说:“快带我去佛像背后!”梁枫年少不知轻重,光着急救人,哪晓得屋内火势有多危险,扛着明相就钻进去,眼睛熏得什么也看不见,鼻子吸进一股黑烟,险些晕倒,明相猛拍他后脑大叫道:“闭气!闭气!”梁枫来不及细想,屏住呼吸,睁眼看去,右殿让大火烧透,正蔓延过来,热浪扑鼻。他来到卧佛面前,跃到佛像身后。手脚稍一碰到佛像,就感受到一阵剧痛,原来,佛像已经被烤的炙热。
明相挣扎爬下来,对着卧佛后背,猛拍一掌,又拍一掌,卧佛纹丝不动。明相大喝一声,运足力道,拍了出去,“噗”一下佛身后面出了一个圆洞。这园洞是佛像装藏之处,只因密封严实,佛身又受火烤,微微熔铸在一起,才令明相废了大力击开。
明相击出掌后,自己吐了一大口血,落在佛身上“滋滋”作响,面色更加黑紫。他却毫不停留,将一只肉手探进洞里,随即“啊!”的一声惨叫,梁枫登时闻到烤焦的腐臭味,却见明相嘴里惨叫,手不收回,运劲摇摆。
佛身不住震动,震动越来越大,到最后全身瓦解裂开,一根黝黑的铁棍显露出来,七尺有余。梁枫大为惊讶,明相拼死来到大雄宝殿,就是为了一根棍子。明相猛然抓住他说:“这‘补天盘花棍’是百年前重修大雄宝殿时一个主持留下的,相传用天外飞铁锻造,历来唯有主持与护院知晓。明性奸贼曾常去华山修行,请少侠用此棍为方丈报仇!”梁枫被明相一脸真诚感染了,见他不问自己出身,如此相信自己,遂伸手接棍。盘花棍身仍旧烫手,但梁枫强压下去疼痛,再看明相右手已然粘铸在盘花棍上,梁枫不禁愕然。
这时,大殿主梁烧断,当头落下朝梁枫、明相二人砸下。明相摆了莲花入定相,右手一推,喝到:“去!”梁枫只觉胸前一股大力,把自己推出门去,明相身影须臾消散在火海。
梁枫从地上坐起身来,眼前的大殿不一会就化为熊熊火海,映红了半边天。梁枫拾起盘花棍,上面赫然留着明相一条手臂,心下凄惨道:大和尚以性命托付于我报仇之事,我又与他素不相识,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奇事?他既然敢托付于我,我就是死了也要为他达成愿望!
梁枫找到一片僻静处,恭恭敬敬将断手取下埋了,寻一条长石头,立了一个小碑,拜了几拜,转身离去。这会儿,附近村民都去喧喧闹闹、吵吵嚷嚷的救火、观火,梁枫潜入人家吃了饭,骑了骡马,奔向华山。
路上尽是些武林盟的人,梁枫怕多生事端,不得不绕道小路,连行几日,便临近华县,天黑之前就能赶上华山。正赶路间,梁枫身后传来马蹄声,铃铛叮咚,他急忙低下头去,盼着快快过去。村间道窄,先一匹马擦着梁枫过去。那马匹毛色驳杂,黑一块,黄一块,白一块,灰一块,好像补丁一般,脸长得不似马,倒像是驴,四腿修长,瘦骨嶙峋,迈的步子悠闲可爱,速度却是极快。那马上的人,身形修长,长须不断飘扬,戴着儒观,又着道袍外罩,腰间别着长剑,手上拿着羽扇,鸣环佩玉,不像骑马赶路,倒像坐船游玩。紧接着有一匹马过去,马身彤红,好似从火场生出一般,马鬃朱红,随风摇摆,真有熊熊烈焰之势,全无一根杂毛。那马上的人身材匀称,略有虎背熊腰之态,他后背系着半人高的包裹,身穿着锦袍紫衫,锦袍上绣着山水鸟兽,随风铺展,似大幅画卷,又似鸟兽皆活一般。接着第三匹马奔跑而过,好似一团雪,当真是骏马之姿,膘肥体壮,阳光下反射着一层金光,奔跑如飞,蹄下生了翼一般。那马上的人,穿黑色筒袖襦,配短裤,衣服干练非常,可他胖的惊人,将衣衫撑得十分难受,自身圆手圆脚,没有脖子,光光的圆脑袋上顶了一定瓜皮小帽,倒像是一团雪驮着一个大丸子。
梁枫看了啧啧称奇,只等三人骑马过去。忽然,最后的胖子扭头道:“你也是去华山杀铁罗汉的?”声音粗鲁,又一脸天真烂漫之态。那第二人回头道:“三弟,少说话!快赶路!”一番威严之态。
梁枫听了心想:路上许许多多武林盟的人,原来是要去杀铁罗汉?这荒郊野外,不如我先杀了这三人,少一点麻烦。
胖子见他不答,又问了一遍,声音有些恼怒:“你是哑巴吗!”从马上飞身过来。梁枫正思索,见有人要抓自己,下意识施展轻功后移,稳稳落在地上。第二人道:“不得胡闹!”
胖子没抓到梁枫,自己落在骡马身上,梁枫则远远滑了出去,又听耳边有人训斥,急道:“大哥!二哥!这哑巴会武功!”前面两人齐齐转马回来,第一个人拱手道:“阁下是哪门哪派,是否与我们一同上山?”
梁枫双手叉腰道:“我是‘随意’派大弟子梁枫!”第二人低头想了想,说:“‘随意’派?没听说过。阁下家师是......”旁边胖子“哇哇”叫道:“你不是哑巴!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梁枫不理胖子,说道:“阁下家师姓锄,叫正道。”第一人与第二人听了都微微皱眉,心想这个人实在顽劣不堪,尊他为“阁下”,哪有回答也说“阁下”的,那不是成了问我们吗?又直呼师父姓名,当真不该,难怪是小门派,不曾听闻,徒弟如此,师父更差。第一个人听了,已经不理。第二个人拱拱手,道:“原来是楚正道楚老爷子的弟子,惭愧惭愧。”他试图说几句客套,圆了场一走了之,梁枫打断他道:“不是‘楚’,是‘锄’,锄杂草的‘锄’,意思是要把你们这群武林正道统统锄干净!”
三人闻言变色,方知自己被耍,那胖子又“哇哇”大叫起来,从骡马上跳起来,猛抓梁枫。梁枫见状,施展“泥鳅功”溜了出去,胖子一抓再抓,就是抓他不到。梁枫看着胖子武功不甚高明,笑说:“吃我一掌!”溜到背后,举掌就拍,哪料到那胖子极其灵活,跟着转过身来。梁枫只觉手腕被抓,接着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被远远的扔了出去。若不是空中变化卸力,落地非筋骨散架不可,饶是如此,梁枫仍被摔得龇牙咧嘴。胖子却拍巴掌笑了起来:“再来!再来!”
梁枫咬牙道:“好!”再举掌冲上去,眼看就要拍到,手腕就被握住,接着就是腾云驾雾,摔了出去。胖子只是拍巴掌笑,一面叫道:“再来再来!”
梁枫爬起来又冲上去,只要他一出手,就被胖子捉住扔出,摔了十几次,地面上的草都被压平了一块。胖子不高兴道:“你不行!你不行!不好玩!不好玩!”连说了几遍。
梁枫左思右想,想不通怎么回事,看着胖子胡人装束,用的武功不似中原地区,他这次不着急出招,左绕右绕,挥掌虚晃。胖子手短脚短,可迅疾有力,一扑、一抓,又一扔,来来回回就这三招,毫不稀奇。胖子没抓到他,叫道:“你晃人!狡诈!”梁枫心道:我且不出手,看他怎么抓。他贴上身去,但觉肩膀被短手搭住,他肩头一沉,竟没撤开,大腿也吃痛,一晃神,自己被举了起来。梁枫伸手环住胖子脑袋,这一扔才没有扔出去。
胖子反手去抓梁枫手腕,梁枫往下一溜,环抱住胖子肉身。梁枫身材狭小,胖子圆圆滚滚,紧紧抱住好不容易,双手锁住胖子肩头,陡然自己又有腾空之感。梁枫运起“泥鳅功”,哧溜一下跑到胖子肚子上,那胖子“哇”的一声叫出来,已经倒地。刚刚胖子被梁枫锁住肩头,居然自己向后摔去,若不是梁枫反应快,非被砸成重伤不可,真是千钧一发。
胖子像球一样弹起来,扑向梁枫。梁枫摸到门道,变得自如起来,主动贴上去,围绕胖子身上团团转,用借力之法,遇到胖子往哪处使劲儿,梁枫跟着运劲,胖子自己就把自己摔倒了。梁枫踩在胖子身上,跳了几跳,说:“怎么样?服不服?快拜我为师,入了‘随意’门,脱离武林盟!”胖子让他摔了几回,知道打他不过,涨红了脸,喘着粗气,瞪着他,就是不说话。
一旁有人说道:“在下宋二,与阁下过过招。”梁枫一抬头,见那人双手后背,无声无息立到身侧,嘴里答道:“在下梁枫,阁下过招吧!”仍踩着胖子,不下地来。原来,梁枫见此人轻功甚高,有意试他武功。
宋二从背后拿出一张雕花朱漆大弓,抬手就是一箭,二人相距甚近,梁枫看不清箭矢如何发出,唯闻破空之声,迎面而来,忙后仰闪避。他双手未及沾地,耳听得又是破空声响,空中急转身,击地而起。梁枫但觉左肋吃痛,低头一看,衣衫一道口子,鲜血蜿蜒沁出来,洇成一片。宋二赞叹道:“好身法!”听在梁枫耳中如同羞辱,足下发力,展开“黑虎拳”奔向宋二。宋二微眯着眼,只待梁枫身到,双眼暴睁,抬手射出一箭。
梁枫眼见箭矢射到,自己往前冲,人箭相撞,非要扎个大窟窿不可,脚下不停,反而更迈一步,大喝一声,竟然伸出双手去抓箭矢!
箭矢一闪而过,一道血花扬起,梁枫倒地。宋二叹道:“可惜!可惜!”,又摇头道:“不自量力。”对地上的胖子说道:“元老三,起来罢,都是你惹的祸,枉自害人性命。”元三嘟嘟囔囔爬起来,拍拍屁股,与宋二一齐上马。
却听梁枫叫道:“哎?还没过完招,就想跑?”元三听了又惊又喜,惊得是二哥天生神箭,居然没有杀死他,喜得是这小子顽强的很,与自己性格挺像,而且打过了自己,又没被二哥打败,说明自己武功不太差,想到后面自己咧嘴笑出声来。
宋二也是惊奇,还没有人能从他“天狼箭”下活命,更别提对方主动接箭的了。只见梁枫双手滴血,脖颈带着血痕,神色不减,倒比刚才更多了几分英豪之气。不禁赞叹道:“好!当真是‘时穷节乃见’!”
梁枫移形换步,逼近宋二。宋二凝神搭箭,箭箭占据梁枫先机,逼得梁枫不住兜大圈子,站的越远,弓箭威力越强。猛然间,五箭连发,后发先至,竟一齐射到,梁枫,不躲不避,以箭为敌,伸掌踢腿,依次打落五枝箭,身形之快,好像一齐打落。这一射一打,发生在眨眼之间,二人都钦佩对方武功,忍不住同时叫了声“好!”,看得元三也是鼓掌不已。
宋二搭弓射箭,力道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疾,角度越来越刁钻,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一人攒射。箭矢快,梁枫更快,小小身姿,化作一道闪电,辗转腾挪。箭矢硬,梁枫更硬,以落矢为兵刃,正面抵挡攒射来的箭支。此时,二人全无杀敌之心,只求自身与对方武功极限。
宋二的箭像蝗群一般要把梁枫吞没,梁枫身形渐慢,犹推进不止,二人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梁枫大喝一声挥拳击向宋二,宋二举弓一挡,“叮”的一声,尘烟四起,地上生出好大一个圈来,二人远远退开。
宋二抖落身后包裹,拿出一个黑花大红筝来,对元三喊道:“起舞!”双手拨弦,弹奏起来。梁枫一面调匀气息,一面观察,他以为宋二连连发箭,后背背的是箭筒,没想到是一个筝。
宋二轻拢慢捻,缓缓弹奏,元三跳到小道上来,随着韵律翩翩起舞,别看他圆滚滚的,姿势却说不出的优美,令人看了心旷神怡。
元三随着韵律,体态婀娜,筝声一变,嘈嘈切切,宋二引吭高歌,一句“塞下秋来风景异”,令人如置边塞,元三圆圆身躯滴滴溜溜转动起来,像受风操纵的树叶,不能自已。
梁枫看了一会儿,觉得煞是好玩。元三一步三踏,真有阵前杀敌之感,猛然一掌击出,梁枫运起“石心诀”,双手一前一后,猛虎下山”,攻向元三。元三浑然不觉,一拳一脚,自成脉络,好像周围没有人,梁枫偏偏伤他不到。
宋二唱到:“千嶂里”声音陡高,元三又一拳打来,去势甚疾,梁枫反应稍慢,胸口重了一拳,后一句“长烟落日孤城闭”字字叠出,元三拳脚也连绵不绝,打得梁枫不住后退,忙摆了守势,再看元三,仍在原地舞蹈。梁枫奇道:“你们是跳舞还是打架?”
宋二眼神坚毅,看向远方,脸上有杀敌报国的气概,元三则一板一眼,表情很是严肃认真,两个人没一个理他。为首那一人,双眼微闭,脑袋微微晃动,好像享受其中。
梁枫用“黑虎掏心”,一腿前迈,潜下身去,由元三下腹袭他胸口。宋二正唱到:“燕然未勒归无计”,前几字唱得极快,元三圆圆身躯也跟着旋律转得极快,梁枫好像触到一个极富弹性的皮球,把自己带了出去。
待唱到“羌管悠悠霜满地”,一字一顿,元三舞姿也极其缓慢,有停有顿,打得梁枫腹背皆痛。到了最后一句:“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语调悲愤怆然,夹金属之音,梁枫听得心旌摇曳头,身子已被元三举起。他大喝一声“去!”,把梁枫扔了出去。
梁枫晕晕乎乎坐起,发现骡马回过脸正冲他咧嘴,再看宋二他们,筝声回归柔和,元三仍在原地舞动,身姿曼妙。
梁枫触手冰凉,低头一看,是“补天盘花棍”,心想也不知“降魔杵”威力如何?持棍在手,说道:“你们两个打一个都打不倒我,现在轮到我打你们了!”
梁枫的外功学“逍遥棍法”和“降魔杵”之前,仅有黑虎拳拿得出手,其他确实没什么精通的,全仗着“石心诀”内劲过于霸道,护住身体,而“逍遥棍法”要配“逍遥心法”,他答应莫无声不可再用,唯有这“降魔杵”按照“石心诀至今仅练过,还没用过,今日有了切磋的机会,梁枫毫不迟疑,一棍挥出,隐隐有裂天之势。那杂毛马上的人听得棍声睁眼,脸色微变。
这边,梁枫一棍打下去,宋二筝声一改,元三勉强避开,却被棍风震的身子摇晃。梁枫一棍得手,马上横扫出去,这下元三避无可避,向上一跳。梁枫叫道:“再高!”一棒上挑,用的正是袁永平的“长河落日”。
元三只觉腹部有一巨石顶了上来,肠胃不住翻滚,接着整个身子飞向空中。梁枫连连得手,胸中吐了好大一口气,顺势使出“长风万里”,将元三远远送了出去,直接砸向宋二。
那筝仿佛粘在宋二双手上,宋二站起身来,筝也升起来。宋二一面弹筝,一面用一只脚接住元三,自己被力道带的转了几圈,元三落势一缓,倒在地上也翻了几个滚,才弹起来。
梁枫见自己一击奏效,神采飞扬,招手道:“再来再来!”宋二使出连环腿飞身过来,手下却不停,他踢得越快,音调越柔和,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梁枫以腿对腿,心中暗暗佩服道:这人腿下功夫了得,若不是我有“石心诀”护体,只怕早就横尸当场了。
宋二连环腿不停,手上是边弹边用筝横扫梁枫,这筝打在身上生疼,原来是精铁锻造,更显出宋二内劲惊人,元三在一边又跳了起来,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条水秀,似妙龄少女般,期期艾艾摆弄身段。梁枫心想这又是什么花样?身子一闪,躲过宋二的铁筝,只听宋二唱到:“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语调哀婉,似心有戚戚焉。元三长袖应声袭来,犹如两条水蛇,委婉飘逸,一上一下,分击梁枫面门和脑后,身下又有宋二连环腿。梁枫“嘿”的一下,一招“天地自容”,将盘花棍矗立面前,脑袋下低。宋二见盘花棍立在腿前,忙受力后撤,仍是踢到棍身,弹了出去。元三长袖没裹住梁枫脑袋,倒裹住棍头。梁枫用力一甩,元三又飞上天空,这次飞得更高,他禁不住“哇哇大叫”,只听得梁枫想笑,又用一招“长风万里”,把元三送了出去,倒没用那么大力,缓缓落地。
梁枫握着棍子心想:好棍子,好棍子,有它助我,报仇有望!宋二半躺在地,嘴上兀自不停唱:“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 一夜长如岁。”元三微微一愣神,长袖又袭来。
梁枫只觉自己胸口一紧,险些喘不上气,接着胸口大痛,收住心神,大叫一声,举棍就打,一棍扫去将元三长袖扯断,宋二铁筝也断成两截,两个人如遭雷劈,愣在当地。原来,这首《忆帝京》讲的是男女思念之情,若给成人听到,心中把持不住功力大减,要是碰到淫邪之人,更是武功尽失。可梁枫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年,虽对袁盈盈充满喜欢,一来绝不是成人的喜欢,二来他自己也不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再加上“石心诀”严防男女私情,念头稍起,就施痛收神,这一曲《忆帝京》反而激发出梁枫的潜力,是以一击打败两人。
那为首的一人将这些全看在眼中,缓缓说道:“在下唐大,请赐教。”说着翻身下马,抽出长剑来。
梁枫想:宋二、元三武功匪夷所思,这唐大不知有什么名堂,看样子应当是剑术名家,先看看对方套数。他静气凝神,握紧盘花棍,紧紧盯住唐大。
唐大不看梁枫,目光投向远方缥缈出,良久,久得梁枫以为对方完全走神了,又见宋二、元三神情严肃立在两旁,挺腰拱手站好,方才继续盯下去。忽然,唐大嘴唇轻启,一句诗词吟诵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似从遥远虚空出轻飘而来,又轻轻脆脆落在梁枫耳中,前四字高亢激昂,落到后四字又婉转低沉,语调似悲又喜。梁枫心中为之一动。“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句出来,似有人在梁枫耳边轻声呓语,几不可闻,在这闻与不闻之间,梁枫一下子看到袁盈盈站在自己对面。“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慷慨悲歌之感,袁盈盈背过身去,缓缓前行,梁枫大叫道:“盈盈!别走!”脚下迈不出半步,伸手去抓,全都是水雾。“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低回婉转,动人心肠,梁枫叫道:“你待在原地!不要动!我杀了明性救你!”袁盈盈好像听不到,渐渐要模糊在水雾中。梁枫大叫:“别走!别走!快回来!”
忽地,梁枫四周景物都消失了,陷入一片黑暗,吟诵声不断环绕四周:“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他惊道:“人呢?人呢?”四下摸索,可自己一点儿都动不了。“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梁枫想: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对了,我在与三个老头打架,为什么要打架?我要去华山救袁盈盈!“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是了,袁盈盈被恶和尚明性带走了,要是华山找不到明性呢?要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袁盈盈呢?“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那我就找到下辈子!
梁枫想到此,发出长啸,四周黑暗尽褪,露出本来样貌来,唐大仍在弹铗吟诵,宋二、元三拱手立在两侧。梁枫身体蜷倒在地,盘花棍落在一旁,身子蓦地张开,抄起盘花棍,迎头抡向唐大怒道:“都给我闪开!”唐大掷剑而出,被一棍弹开,又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竹笛,扬起竹笛格挡盘花棍,竹笛一寸寸裂开,发出泉水击石声。梁枫听了精神一爽,戾气渐消,手中盘花棍收回,立在原地。
唐大拱手,一揖到底说道:“在下输了。”接着拊掌大笑:“果然英雄出少年啊!”宋二、元三在一旁惊讶不已,叫道:“大哥!你的‘诗法’只有一人解开过,莫非这位少侠也......”唐大正色道:“不错,这首《蒹葭》内容讲男女之情,男子对女子思念至深,不断追求,追求到手却是镜花水月的虚妄。表面讲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曲调凄婉缠绵,颇似郑卫之音。世人皆有执念,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或为仇,为之碌碌一生,不能超脱。故闻此曲者沉迷其中,自乱心性,这位少侠,听了我的曲后,竟然蜷地不起,想是内劲走的偏门,不可偏执。”梁枫听到这儿,心里一惊,自己想到袁盈盈定然是“石心诀”发作,可是怎么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又听唐大道:“这曲子一旦陷进去,所求又不可得之情无限放大,轻者伤残不起,重者气闷而死,人皆为执念死,已是最大痛苦,听曲者至死后都不会察觉身体上的痛苦变化。”梁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才没有察觉到心痛之症。唐大面带喜色对梁枫说道:“可这首《蒹葭》近似郑卫之音,乃属秦风。秦者,虎狼之师也,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横扫六合,天下为之归一,自有王者霸气。故此曲常人听来唤起求而不得的绝望之情,实际上这首曲子精髓就在于面对不可得而上下求索的坚韧不拔之气!这位梁枫梁少侠,悟道其中精髓,方能执棍而起,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梁枫头一次见到破了对方武功,对方还高兴不已的,心中也是倍感亲切,甚是想与这三人结纳,可一想到刚刚剑拔弩张之态,有些踌躇。元三大大咧咧走上来,一把环住梁枫道:“梁枫小友,我们三号称‘终南三君子’,你与我们颇为志同道合,要不要一起做个‘终南五子’呀!”他汉话说不太利索,叽里咕噜,音量倒是很大,震得人脑袋生疼。
梁枫奇道:“怎么‘三君子’成了‘五子’?”宋二捋着胡须说道:“‘三君子’是我辈自矜,不与世人流俗。‘四友’嘛,”他呵呵笑道,“在你之前,有一位也破了我大哥的‘诗法’。”梁枫忙问道:“哦?那又是谁?”他十分喜爱这三人,见还有人同他们一样生性达观,自然是要急切知道,好在日后交个朋友。宋二顿了一下,卖个关子,随即朗声道:“此人就是当今武林盟盟主袁永平!”梁枫“啊”的叫了出来,脸色惨然。
三人猜到说出袁永平,定会让梁枫大吃一惊,可这惨然的面色,众人皆不解。唐大问道:“梁小友与盟主可曾相识?我见你之前出手有‘长风万里’与‘长河落日’两招袁氏剑法。”梁枫缓缓说道:“袁永平死了。”这回轮到三君子“啊”的叫了出来,元三率先揪住梁枫衣领说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你乱说我说杀了你!”宋二连忙拦住,说道:“袁盟主与我们感情笃深,意气相投,近日他为清缴魔道一事四处奔波,请得我们兄弟三人出山,梁小友万不可胡言乱语。”
梁枫就将如何在小树林遇到袁永平、余炼一伙儿,如何争斗,一一说了,只把自己出手相救简单略过,说到最后,掏出那块玉佩给三人看,说:“袁盟主好像要我把这块玉佩交给袁盈盈。袁盈盈被一恶僧掳走,我要去华山寻她。”三人听了面色各异,元三大喊大叫道:“我要杀了余炼!我要杀了余炼!”宋二叹道:“想不到袁兄弟死的这样凄惨。”说着掏出一块红玉说:“我们兄弟三人,与那袁永平一见如故,各有玉石一块,以示结交,没想到再见已是阴阳两隔。”唐大、元三各掏出一块黄玉与一块黑玉,放在手心。唐大缓缓说:“近日,要筹办武林群雄会,共商灭魔大计,我们先去沧州找余炼对质,梁小友,你武功超绝,当今天下能挡你之人绝少,袁兄弟之女就拜托你了!”说罢又沉吟道:“只是这华山有一魔道铁罗汉,你要小心。”梁枫心想:我也是魔道中人,应不应该告与他们?他们对我如此坦诚,我在这藏藏掖掖,算什么好汉?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拱手昂头说道:“实不相瞒,铁罗汉与我有师徒关系,若是上了华山,也要救他出来,三位大哥如若不让,就在此与小弟决个生死吧!”
唐大、宋二、元三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梁枫莫名其妙,但见他们纵马而去,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依稀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