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侠


我出生在盲村,15岁那年父亲抠出我眼睛中的黑眼球,我扎上黑纱布成了盲人。

那天,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我从小就看到乡亲们就这么被抠出眼珠。

盲村是一座靠近长江中游边上的小村庄。它之所以被外界称为盲村,是因为村中有许多盲人,他们并不是天生眼瞎,他们都是像我这样,在15岁这一年被双亲中的一位抠出,将眼珠放入密封的竹筒。成为盲人之后,我们开始修习从几百年前就流传下来的盲术,一种绝世武功。当然其实我们很小就开始修习这种秘术,只是要想有所成,非要抠出眼珠子才行,才能打开除了眼睛之外的五识,沉入到“空明”的境界。这是我们盲村特有的讨生活方式,就像一些村出铁匠,一些村出蚕丝,一些村出状元。不过并不是每人都能练成绝世武功,实际上已经有近一百年也没人达到其中的五层界——“空心”界,大部分人修习了几年,也只能达到“唯听”(第一层)或者“唯觉”(第三层),成为一名普通的武师,干着跑镖或者武丁的活,或者在村里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不过并非绝大部分村中少男少女,在15岁这一年,都乐意接受成为一位盲人。其中一部分都选择过平淡的男耕女织的生活,或者家中长子继承田产,次子选择修炼盲术。

我很小时候就常听长辈说起,从我们盲村走出的一代代大师的故事,他们有的铲除了一代魔王,有的安定边疆,有的浪迹天下除暴安良。这类似某个姓林的人,小时候总是常听关于比干挖心的故事,关于林则徐虎门销烟的事迹,或者某个李姓的人,小时候总是对老子,对唐朝充满了遐想。不多不少,我们盲村这几百年间出了六名享誉天下的盲侠,开山圣先公更是当时的武林盟主,一统江湖,扫荡西域巫术师的进犯,使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在两百多年前,两百三十三年前,一位天资聪慧的女盲侠(我该称她老人家为圣祖婆),她不但在盲术上修炼到第六层,还同她的爱人一起研制出了可以重新复明的秘方。这个秘方是这样的,将抠出的眼珠放在显水之中,用来保存,否则抠下来的眼珠会腐烂。等到遇见心意相通的爱人,重新装上眼珠,滴入爱人不多不少恰好一调羹的血,再运功打通神经元,即可重获光明。因此之故,圣祖婆不但是一代女盲侠,更是我们盲村和世间有情人的庇护神。大家终于不再担心为了修炼盲术,不得不失去光明,成为拄着拐杖的盲人(盲侠)。圣祖婆的爱情故事也成为一段佳话,广在天下流传。

修习盲术,独坐在竹林中,先是辨听,即第一层“唯听”,听世界一切响动,风声、竹叶沙沙声、鸟鸣,十米开外行人的走动声,继而花开声,树根的触土声。这是神识方面的进阶修习。当年开山圣先公,就是受了禅宗慧能祖神“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以及心学大师王阳明“天下无心外之物”的影响,开创了这套修习心法。而这套心法,最关键就是要斩断世间外物的影响,要打开五识观心,因此又被称为“观心大法”。“观心大法”的最高层是“空明”境界,但除了圣先公之外,再没有人修成,而且据说修成之后,即使没有双眼,也能观尽天下,不过又有人传说,其实已经超脱出了世间万物之外,不过还有人说,是与万物归一,能借住世间一切的眼,不管是人的眼、空中飞的鸟儿的眼、水里游的鱼的眼,还能调动虫草树木的知觉,甚至还有人说,达到“空明”境界之后,是在内心之中生出了一双眼,这双眼可在周身运转,任何东西在它面前不可藏。当年至情的圣祖婆为了看一眼心爱之人,历经十多年,仍没法突破第六层。然后是术,即拳脚功夫,不过两者相辅相成,最终才能达到飞檐走壁、移形换位、空手剑气杀人的地步。多数人如前所说,只能强身健体,耳听八方,或者最多舞一手好剑,能以一挡五。

转眼之间,五年时间过去,我二十岁。我长成一个虽谈不上翩翩公子,但也算一表人才,且因为多年修习盲术,体态轻盈。当然这些外貌我已经看不到,也不并不在乎。不过我的母亲时常欣喜地念叨着,我儿长大了,我儿长得俊。我的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妇,我的父亲在他年轻浪迹江湖时,无意间在乡下遇上了母亲,被她的气息打动,于是选择回归家乡过平淡的日子。但父亲始终希望我们盲村能再出一位盲侠,能修炼到“唯识”境界,在这多事之秋能在江湖中有一番建树。在我刚出生不久,北方的巫术师再次卷土进犯,东南方的倭术师也不断骚扰,而且在东北方,出了一个邪教,也是修习类似心法的剑术。他们自称心剑门。心剑门短短不断三年时间,从众数千人,各地时常能见到他们黑绑腿标记的门人,干着一些杀人越货、放火抢掠的勾当。就在我十岁那年,我们盲村遭一群黑衣人袭击,不但数百年来我们村保存的各盲侠有关《盲术经》的修习心得被抢,还被杀了四位贤者,连带还被杀了十几位修行颇高的村民。父亲在这次偷袭中也被砍去了右手。这次的偷袭也只是江湖近十年来中的又一起,还有锄头帮被偷袭了,镖局行被偷袭了,刀枪门被偷袭了,元通山庄被血洗……江湖上人心惶惶,都在传言其实这些都是心剑门那帮人干的,心剑门的头目已经跟巫术师联合,要准备一统江湖。在我二十岁这一年,放眼整个江湖,已经没有什么势力能对心剑门造成威胁了。四处可见心剑门的门徒无所忌惮地横行,欺辱百姓,欺行霸市,人人敢怒不敢言。

春夏之交,二十岁的我告别父母,离开山清水秀的盲村,登上一条开往苏杭的商船,开启了我混迹江湖的人生。这是每个盲村里,想要成为盲侠的人,都要经历的。这也是开山圣主公特此写在盲术中的。

我手抓着一根寻常的拇指粗的树枝,平静地接过母亲为我缝制了好几个月的背囊。

“记得别出风头,特别是遇到心剑门的人。你现在的修行虽然是我们盲村近百年以来屈指可数的,但还远远不够。”父亲叮嘱道。

“儿啊,千万要注意安全,找个媳妇就好,眼睛好了,就回家来过安稳日子。”母亲抹着泪,捂着嘴说。

我没有一丝哀伤,缓缓抬起左手,在父亲空袖子的胳膊处碰了一下,又抚摸放在衣袖里装有双眼的竹筒,转身朝长江边走去。在我不到半年时间就过了“唯听”阶段,我隐隐感到自己不一般,在我两个月前已经接近突破“空心”境界,我越发感到自己身上肩负着某个使命。我的人生不可能平静,我不可能过安稳的日子,至少那还离我很遥远。

阴晴不定,人生莫测,在飘摇的船上,我就碰到一件棘手的事。那艘船我一登上就注意到有几个人行为诡异,他们不时会聚在船尾,窃窃私语。我每次从他们身旁经过,都能闻到一股筋骨散丸的气味,他们之中的某人一定随身携带筋骨散。这是种剧毒,任何绝世高手吃了这药,也只能任人宰割。

船上除了我和那帮人之外,还有十来名要去苏州进货或者访亲或者求学的平民,不过其中还有一名男性,年约三十,虽自称是去进货,听其言观其行,应该是习武之人,而且武艺不低。那帮人的目标似乎就是他。之所以说似乎,我并没有听到他们具体说了要针对那名男子的话语。我只是凭着预感。

我和三名男子睡在靠近船头的隔间内。在轮船驶过汉江汇流处,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竟离奇死了,一剑封喉。几日以来,我多数时候都是避离开众人,那些平民中竟传着,人是我杀的。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了解到,我是盲人,我是会武术的盲侠。而盲侠在他们的认识中,竟都被归为不入流的角色,甚至是拿人钱财替人干下作勾当的近乎无耻的二流子。我虽然不至于为此苦恼,但这对于初涉江湖的我来说,还是颇为困惑。他们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就会这么想,我难道长得一副杀人犯的样貌,还是我喜欢独来独往,不合群,这也是他们怀疑我的原因。同时,我哀叹我们盲侠在江湖里的地位,竟然流落到这种地步。

就在这时,那名男子竟特意找我交谈。他自称廖行家。主动走进我所在的隔间内,站到我身旁。当时我正站在窗前,感受着江风徐徐吹拂着见面。

“廖兄,恕我直言,您该不止是个商人吧。”我说。

“哈哈。”他大笑,“盲侠您好见识力。我确实不止是个商人,不过家父是个商人,我小时候喜欢飞檐走壁,就师从了某个大侠,跟他学过些。现在我就是替家父打理些生意。”

他的笑声爽朗,像是松涛般令人有亲近感。

“您称呼小弟我阿盲就好。”

“行,那我也不跟你客气,论年龄,我确实比你大。就叫你阿弟吧。”他说,“阿弟,其实世间之事,并不能全靠看,这一点我特别欣赏你们盲侠的心法。眼见不一定为实,更不用说道听途说了。前两天那件事,我就觉得,不会是阿弟你。”

“多谢廖兄理解。不过那他们好像就认为是我了,这是为何?”

“说得不好听点,那些人他们听风是雨,阿弟你不必理会。可能就是其中哪个爱嚼舌头。”

我和他相谈盛欢,不由觉得这世间还是有明事理的人。

“廖兄,您要多加小心。”我凑近他,“船上似乎有人将对你不利。”

“阿弟你也注意到了。”

我点了点头。

“我也感觉到了。不过他们一看,也就是小喽啰,没什么大不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们身上应该有筋骨散。廖兄您还是多小心为好。”

后来几天,我们时常往来,站在船头,我听着他给我讲些江湖上的陈年旧事,或者给我讲江面上都有什么景物,飞掠而起的鸟儿叫什么名儿。一天的傍晚,我将听到那帮人将今晚动手的消息告诉了他。当时船即将到达扬州。

当夜从江面上卷起阵阵阴风,大家都早早入睡了,裹在暖和的被窝中。不知是什么时辰,我听到了走动声。那响动虽尽力压低了,但还是一丝不漏传进我耳中,其中还有兵器的碰响。他们有的拿刀,有的拿斧,有的拿剑。

“你们不要找了。”只听廖兄掷地有声的话语从船尾穿了过来,接着是“嘭”一声,那大概是廖兄从篷顶上跳了下来。

我急急飞跑过去,转瞬间将其中站在过道上的四名恶人点住穴位。

“多谢阿弟。”廖兄朝我鞠了个躬。我冲他的方向抱了个拳。

“廖兄,他们为什么要谋害你?”

“还没问。”他说。“你们干嘛要加害我,不是我阿弟提醒我,我今晚就吃了你们给我下药的饭菜了。快说。”

“高人饶命。我是看您一身富贵相,身穿定制绸服,还配着块玉佩,就知道你的行囊有贵重物。小人们该死,居然在太岁头上动土。求高人绕我们一条狗命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其中一位大概是领头,连连告饶。

“你们是不是船匪,尽干这种丧天良的事?”

“大爷饶命,高人饶命。小人们只是一时起了歹念,小人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平时在岸上扛货的。”

  我抚摸了其中一名的手,是有些糙。

“廖兄,看来他们没有说假。那就放了他们吧。”

“行。看在我阿弟份上,就饶了你们狗命。”

那时,我并不知道筋骨散是种极其不寻常的药,他们这些搬运工怎么能得到。

春夏之交,天气越来越暖和。船抵达扬州的那天,廖兄分外热情,一定要我下船,请我去他在此地的别院小住一阵。盛情难却,我最终答应前往。

“阿弟,你这番出来历练,又没有什么任务在身,去愚兄小院里住一段时间,给为兄个机会,也算是为兄报答你,报答你救了为兄一命。为兄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段时间,在船上,阿弟你也吃了不少苦,正好去为兄那儿休憩一下。为兄知道,给你金银细软,或者珠宝玉石,想必阿弟你也不会要。”

下了船,码头人声鼎沸,各种气味随着江风,四处飘散。我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热闹,脚下的步幅不自觉小了下来,一路任由廖兄牵着我,领着我从人流中穿过。

“这儿的楼房,是不是都很高啊。”我听到很高的地方,仍有人声响,有铃铛声,有木头吱呀响。

“是。那栋就足有五层楼。哈哈,阿弟你第一次见过吧。你看,刚好小住几天,为兄带你参观参观。”

“让廖兄见笑了。”

“阿弟误会了。为兄没有那意思。”

我们没走多远,就在一个转角处上了一座娇子。娇子摆摆晃晃,一路穿过许多热闹的街道,最终停在有几棵梧桐和一排绿竹的房屋前。那地方附近还有座寺庙,我闻到一缕缕香。我们到达时,恰好听到了钟鼓声。

小院竟格外幽静,曲曲折折转过好几个过廊和庭院。

“廖兄,您的小院不小啊。”

“哈哈。就是个小院而已。”

在一间充盈着某种奇异香味的房内里,廖兄将我迎到一张靠椅上。房内有许多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它们既有上等的木家具,还有笔墨字画,盆栽。就在我细细辨认之际,我闻到从不远处传来佳肴的香味,这一丝香味混杂着庭院里的花香。果然,不一会,陆续进来七八个丫鬟,她们一一将一盘盘一叠叠菜肴放在一张圆桌上。这些菜肴中,我所能识别出的有菌菇、鱼肉、牛羊和一些青菜,但还有好几盘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阿弟,来,快吃,尝尝这道鲍鱼。”

我才明白原来鲍鱼是长这样,肉质如此柔嫩,味道如此鲜美。

就在我渐渐放下身心,大口大吃时,我的意识竟渐渐昏暗了,像是一盏被人慢慢旋钮的灯泡,由炽亮渐渐转为昏沉沉。我全身一点点松懈了下来,睡了过去。在我的意识完全闭合之前,我隐约听到外面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廖行家对某人吩咐了什么。

我缓缓醒来。有那么一会,我还以为自己是睡在自家的木床上,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早餐。但我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身上被锁链紧锁住,锁链冰冷而坚硬,我稍一用力,肉体上就传来被刮擦和压迫的疼痛。我站起来走了几步。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里,确切的说,就是一个牢房。四面都是铁壁,那些将我四肢牢牢固定住的铁链,就是分别固定在四壁上。我每走一步铁链就“哗啦”响。整个牢房只在门上有个方孔洞。所有的气流都是从那个孔洞传进来。我不由有些心慌。我这是被人囚禁了。

这个我口口声声喊的廖兄居然要加害我。这个看起来坦坦荡荡,称呼我为阿弟的人,居然将我关押了起来。

我使劲捶打铁壁,希望获得响应。我想要弄清楚状况。但没有任何的声响回应我,似乎整个牢房就我一人,铁墙的敲击声在四下里回荡着。以我现在的修为,完全不可能从这座铜墙铁壁中逃脱。于是我只好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开始沉入到思索之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什么人?他怎么就盯上我?

我实在想不出。不过我毫发无损,这是可喜的,说明那位廖兄并不想取我性命。同时,从回荡的声响中,我猜测自己是被关押在一排牢房中的一间。即这位廖兄特意打造了个固若金汤的牢房。

想不到我刚踏入江湖,就遇到这种事,遭此劫难。

一晃我就这么被关押了一年两个月。这一年多时间里,极其煎熬,不仅仅是肉体上被禁锢住,行动不自由,没有一个可以谈天说话的人,更主要的是我心灵上的折磨。我时常出现幻觉,若不是多年修习盲术,我大概已经疯了。在幻觉中,我总是化身为一名面目狰狞的恶人,挥舞着一把刀,奔袭在一座座城市间,去杀人。就是说,在幻觉中,我干着屠夫的勾当。而且每一次似乎都是在夜晚,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拂枝叶的“沙沙”声。我乘坐一辆马车,飞身跳出,冲进一栋栋房子,有时手起刀下,一个人头掉落在地上,鲜血随即从切口处流淌出来;有时是同对方一阵缠斗,最终我将对方杀死了,刀插入了对方的要害。一次次从幻觉中醒来,我几乎记不清那些死人的面容,他们是男是女,他们使了什么武功,似乎他们像是一个个复制的人偶。这时我往往一身大汗,好久都不能从幻觉之中缓过神来。我惊骇自己居然会产生这样的幻觉,而且那幻觉犹如历历在目的真实,醒来之后,仍能感受到搏斗时的惊心动魄,最终将某人砍死或削掉脑袋时的血腥。想到真有某人因此死去,我不免产生一股负疚感。我只能安慰自己,那只是幻觉。不过有时我已经分辨不了那到底是不是幻觉。这么说,并不是说那些是真实发生的,我真的乘坐马车去四处杀人。现实中,不会出现飞奔的马车没有马,只有空架子也能飞奔。那的的确确是幻觉无疑。只是,我的内心里越来越惊恐,觉得自己真的夜夜去杀人,鲜血一道道会在我眼前浮现。这种感觉,就好似那每天产生的幻觉,才是真实的,而我从幻觉中醒来,面对着四壁,面对着静悄悄的牢房,反倒是一场梦。

这才是恐怖的地方。

同时,我不由忧虑:难道自己真的是个杀人恶魔,或者内心里住着这么个东西?想到这里,我焦虑不安。

不过在幻觉中,我并不全是个恶人,我的内心也在进行缠斗,就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要控制自己的意识,不能随意杀人。在我第一天产生幻觉时,我就意识到自己这是要去杀人,可是我的意识像是不受控制了般,身不由己地行进在漆黑的夜路中,冲进一座山庄,一座寺庙,或者是一栋华丽的房子里。特别是在我拿起了那把看起来不起眼的银刀时,仿若被唤醒了沉睡在内心中的欲望般,我变得激动和嗜血,理智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作用。在此,我不得不庆幸自己修炼了盲术的心法,要不然我肯定彻底沉沦了。

也许我被人种了蛊。我的这种幻觉一定不是随随便便就产生的。

我听过在靠近南海的地方,有一群人是种蛊大师,一旦被他们种了蛊,轻则意识失控,重则当场毙命。但这只是我的听说。但我的这种幻觉实在过于诡异,几乎每次产生的时间都是固定的,都是在那个沉稳的男人送来饭,大约两个时辰后,我就开始产生幻觉。首先我该解释一下,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毫无时间的刻度供我参考,我只能依靠记住每次男人送饭的时间作为时间刻度。而且,如前所说,都是在杀完人之后,幻觉就消失了。

这怎么看都像是个阴谋,对方的意图似乎是要攻破我的意识,令我最终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般的杀人机器。

我相信这就是那位廖哥的意图。

因此,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除了勤加修炼之外,时常担忧自己不能坚守住,沉入那暗无天日的黑夜之中,挥舞着银刀,四处杀人。

我就这么过着被囚禁的生活。我原本以为那个廖行家会来看我,会来说点什么。但他似乎将我遗忘了般,一次也没有来。我想好了,想要大声质问他,想要羞辱他,为什么将我关起来,你个只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但这些话我只能对着四壁咆哮。除了每天有个步伐沉稳的男人给我送饭之外,再没有人接近我。而且那个男人应该是个哑巴,他从来不说话,甚至他可能个聋子,因为我对他说的任何话,他都没有回应。他只是日复一日,踏着沉稳的脚步,从左面走来,然后是一段下楼梯的声响,穿过一段约七米远的过道,站在门口,将一整天的食物通过那个孔洞放在地板上。然后在他离开时,将粪桶和我昨天吃剩的碗碟提走。

有好几次,我差点要杀了那名男人。我从那个孔洞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我只需要稍微用点气力,就可以解决他的性命。但我最终没有那么做,说到底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杀了他还会有另一个无足轻重的取代他。而且我已经发现自己的杀心越来越重了,我需要尽自己的所能控制住。

宁静的牢房里,传来不同往日的声响。三个人像是抬着什么东西,从楼道上过来。这应该是有另一个人也被关押在牢房里了。离我大概五米远的地方,传来锁链的碰撞声。事后,也就是第二天,真的是来了个跟我一样,被无故囚禁起来的倒霉人。而且还是个女的。

我听到了她同样敲击铁壁的声音,她的大声喊叫。

“敢问姑娘您怎么称呼?我在你左边的牢房。”我朝她喊道。

“在下姓梁,叫方梅。你也是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是何居心?”她不停地吼着。

这令我意识到,这其中一定有个巨大的阴谋。

“梁姑娘,能说下你是怎么和他认识的,你也是刚初入江湖吗?”

她向我讲述了她的经历。果然,大同小异。只是这次廖行家是在山路间遇到了劫匪,而梁方梅恰好路过,于是她帮他一起对付那伙劫匪。后来他们结伴来扬州。相同的伎俩,在饭桌上廖行家向梁方梅下了药。

“梁姑娘,您还是省省力气吧。没用的。那小人不会来这里的。”

也许有相同的经历,也为了消磨乏味的时间,我们相互聊着各自的家世。不过多数是她在说,她说她很想念父母,害怕一辈子被关押在这里,然后她痛骂那个小人。有几次我听到她的隐隐啜泣声。有时她心情好转的时候,她还会向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一些趣事,甚至她还提起山庄后院里的一棵杨梅树。说她小时候常常爬上那棵杨梅树,摘红到发黑的杨梅吃。

她是梅蜀山庄的第三十七代传人。这次也是她头一次踏入江湖。她的师父一方面是要她出来历练一下,一方面是要她去京城找一名隐退多年的前辈,邀请她来梅蜀山庄。

从她的交谈中,我还得知,他们梅蜀山庄在六年之前,也遭到了心剑门的偷袭,死伤惨重。

我和她判定,这个廖行家一定和心剑门有瓜葛,他很可能是其中的一名得力干将。他们这么做,如此不择手段,一定是有着一个巨大的野心。他们不仅仅摧毁了天下名门正派,而且还对我们这种年轻一代下手,成为阶下囚。这是他们想要长久统治天下吗?

令我心悸的还有一件事,梁方梅在三天之后,竟然也出现了幻觉。但她的幻觉不是四处杀人,而是令她难以启齿的恶心事。她不愿向我透露是什么样的恶心事。

“他们不但把我们囚禁起来,而且他们还想要控制我们的心。梁姑娘,您千万要守住心志。”我只能对她这么说。

他们不但有一帮武功出神入化的爪牙,还有令人恐怖的控制心术的恶人替他们卖命。想到这些,我不由产生一种混杂着无能为力感和愤怒的情绪。许多时刻,我对自己说,就这么认命吧,就这么一辈子关押在这里吧。可是,内心又有种愤慨和不甘,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完全尽力。

不得不说,在这铜墙铁壁之内,我的武功遇到了瓶颈,怎么也不能突破。而且,幻觉对我的反噬已经很严重了,许多次我都想杀了那个送饭的男人。而且自从进入了瓶颈期,我心气浮躁的犹如三伏天,日夜炙烤着内心,并只有通过大力捶打铁壁、抖动铁链来发泄。为此我的手臂和脚踝总是血迹斑斑,只是肉体的疼痛也不能掩盖得了我内心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这真是无望的生活。不过聊以宽慰的是,自从梁方梅来了之后,我虽仍不免悲观,但和她交谈时,我总是表现出积极的一面。

“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总是这么对她说。

有一件事我想不透,为什么廖行家不直接杀了我们。为什么他要花费气力囚禁着我们。直接将我们杀了,不是一了百了,更为安全。

当我将这个疑惑说给梁方梅听时,她只是愤恨地说:

“那王八蛋就想折磨我们。你看,我们天天遭受幻觉的侵袭。我都快要崩溃了。”

对于这种情绪化的答复,我早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想过了。

“可是为什么要折磨我们。我们虽然对他们有威胁,那直接杀了不是更好,没有后顾之忧了。”

“你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现在宁愿他把我杀了。”

“他们是不是就在等着我们失去控制,好操纵我们,将我们当做他的杀人机器。”

“你是说,他们的那些爪牙,可能只是一个个丧失心智的傀儡,是幕后有人在操控他们。”

“嗯。这是我的猜测。”

我们决定试一试。我们拟定了个计划。

先是我发了疯般,终日在铁房子里大喊大叫,而且特意做出种种离奇的举动。我经常无故大喊大叫。我将屎尿拉得到处都是,披散着头发,衣裳也乱穿一通……

这样过了四十九天,一个下午,竟来了个不是送饭的男人。他站在气孔处观察着我,大概是在判断我到底失去了心智没有。他站在那儿足足有半个时辰。

我继续装着疯。

那个男人又来了。这次,他打开了牢门,问了我几句话,我答非所问,胡乱应付他。他又替我把脉,将我的嘴巴启开,查看我的舌苔。

我突然“啊啊”乱叫。

“杀啊,杀死他们,杀光他们……”我不断挥舞着手臂,连带着四根铁链也四下摆动。

他退避到角落,大概像是在看戏般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了。我们的计划正奏效了。

不过最终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般。

那个男人不但解开了我的锁链,他还将我带到一口天井前,朝我狠泼了几桶水。我顿时一身清爽了许多。同时,那久违的阳光照射在身上,虽有些刺痛,当脱离了牢笼的自由,令我内心久久愉悦。不过这一切,我完全没有表露出来。相反,他朝我泼水,我像是只受惊的小鸡,瑟缩地躲在一旁。等到他朝我泼第三桶水时,我又突然大笑起来,挥舞着手臂,搏斗般抵挡着迎面冲击过来的水流。过了一会,他带来一名上了年纪的人,替我擦干身子,换上一身爽朗的绸服。做完这些之后,他领着我来到一间有许多怪异气味的厅堂里。一路上,说来奇怪,就碰到两个步伐匆匆的人。那间厅堂很大,估摸足有四丈深,谈话声轻飘飘的在其中回荡。不过萦绕在厅堂中的气味实在是怪,混杂了酒食、草药、虫兽、什么东西发霉发酵的气味,甚至还有丹炉和灰烬的味道。其中共有二十多人。从他们坐的位置和说话语气,我大致判断出主事的是一个说话拿腔拿调的男人,他说的每一句话,很难揣测他是不是出于真心。

我咧着嘴微微探出舌头,不断“呵呵”傻笑着,任由他们将我捆绑在一张铁床上。只是我虽表面装疯卖傻,内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我不知道他们要对我做什么。我听到其中一个女人拿着个铁盒子。主事的男人接过铁盒走到我身前。其他人也跟着男人围拢过来。

“领主,他是真的失去心智了吗?”

“肯定是。中了我的盅的人,没有不失去心智的。不过这小子已经很厉害了,居然可以撑了一年多。”

“是啊。这小子居然可以撑那么久,那罗天师几十年的修为,也才撑了一年。不过,说来,还是领主的盅更厉害。”

铁盒被那个领主打开了。我感到自己的头顶正中,被扎进了一根针。说来奇怪,那针扎进去,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他连续给我扎了整整七根,如果我的感受没有出错的话,他是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扎的。

就在我觉得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妥时,那领主开始念念有词。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七根针的可怕。它们竟然使我的意识渐渐消失了,到最后就像一灯微弱的烛火,摇摇曳曳,随时可能要熄灭。但它终究没有熄灭。也就是这微弱的烛火,使我意识到自己还抱有一点点的清醒。我的理智一丝尚存着。

我听到那领主对我下达指令。那指令实在令人发耻。他竟然要我前去凌辱梁方梅。

“领主,这种事怎么能便宜了这个瞎子啊。要不我来吧。”

“哈哈哈。”其他人笑作一团。

“你小子色心还不改啊。你不是已经有一大把了。”

“领主,那小妞不同,说不定还是个雏儿呢。”

“当初那镖行李镖头的二闺女,不是被你施了迷魂法。现在你还去帮助帮助她吗?”另一个男人说道。

“早没有了。”

听到他们如此猥琐地谈笑,我却无能为力,甚至我连产生愤怒的情绪也很困难。我身不由己地朝牢狱走去。身后又是他们一阵阵的笑声。

来到牢狱,原先领我出来的那名男子,替我开了梁方梅的牢房铁门。他朝我推了一把,愤懑地又把铁门反锁上。

“你们好好玩。呵!”

我的脑中有冒出要抢下那人手中的钥匙串,可是我力不从心。被他推搡进牢房中,我贴着铁壁,尽量离梁方梅远远的。可是感受到梁方梅的气息,我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我想要去触摸她。我一步步朝她靠近。梁方梅大概也意识到我的不对劲,平缓地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阿盲,你这是干嘛?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梁,梁……梁姑娘。我被……他们……他们……施法了。”我一边克服着强大的指令对我大脑的侵蚀,就像个结巴般吐词困难,一边手仍朝那气息响动的地方摸去。我的手被梁方梅拍开。她向后退,锁链发生一阵仓促的抖动声。

“对不……对……不……起。”我说。“我……只能……勉……勉强强……控制自己。”

对于男女之事,我已经懂了些。像我这年纪,村中许多没有修炼盲术的,早已经娶妻生子。正是因为懂,我内心的那股欲望,越加蠢蠢欲动,特别是闻着梁方梅身上的气味。其实那气味并不好闻。我们关押在牢房内,好长一段时间才会送来一桶水,给我们擦洗身子。可是,这些混杂着酸臭的气味中,非但没有吓退我,还令我更想去靠近。指令触发的欲望,已经令我丧失了理性。

“要不,你……你……杀了……杀我吧。”我继续靠近她,并吸拉了几下鼻孔,一股女性特有的味道清晰地传入我鼻孔中。我的内心难掩平静。不过我还在抵抗着。“我……我不想……冒犯……冒犯……你。”

她一只手顶住我的脑门,一只手尝试拨拉开我的双手。那只顶住我脑门的手,劲道逐渐加大。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可是,我的头还是使劲往她身上蹭。

  “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梁方梅近乎带着哭腔说道。

原先我还以为他们控制了我之后,我还能有较强的自控力,哪怕目前没有自控力,也斗不过他们的巫术,但至少他们将不会再对我施加幻觉,这样我就能渐渐恢复心智,不再任由他们摆布。而且,他们一定会给我派发任务,到时我就有机会外出,就有机会寻找帮手,将他们这里的据点摧毁。同时,过一段时间,梁方梅也假装丧失了心智,那到时我们至少可以逃离这里……即,这套计划里,我想不到他们还干出扎银针这种伎俩,而且他们居然会先给出这样一个龌龊的指令。在制定这个初步计划时,我们有分析了所处的境况,一句话,对我们极其不利,因为我们对恶人们一点也不了解。我们不清楚他们真正的实力,不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也不清楚他们能做出什么事。那些关于他们意图的揣测,也只是揣测。甚至,我们是不是被中蛊了,是不是真的有一帮人操纵着我们的幻觉,我们也不清楚。但当时,我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与其这样一天天遭受幻觉上的侵蚀,采取主动,或许还有转机,还能见到一丝希望。

因此,计划实施了不到两个月,我已经确认了他们果真想要控制我们的心智,果真存在着一群操纵心智的人。这多少已经令我知足了。

我和梁方梅不知僵持了多久。她的双手始终不让我贴近她身体。

“杀……杀了……我吧。”我继续哀求着她。我惧怕自己做出这种禽兽之举。

我希望她一掌拍在我的天灵盖上,有那么一会,我像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扬起头等待着。可是她没有那么做。

她突然吻住了我的双唇,双手环抱住我的腰。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心脏也狂跳不止。

我呆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像是一阵迅猛的水潮,直接冲灌进我的头颅,我的五官,我的五脏六腑,被冲刷地净净透透,融于水流中。

世界也安静得好像时间停止了般。

“以后,你别叫我梁姑娘了。也叫我阿梅吧。”她说。

那一时刻,我突然感到内心某处被轻轻地触碰了下,瞬时化为一股涓涓细流,徜徉在我的整个身体内。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原本我以为修习观心大法,是为了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认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在指明着这一点。但那一时刻,我发现并不是这样,人是不能做到完全无欲无求的,人有心,有欲念,只能将欲求尽可能得融入到外界,化为一体,尘埃和“无一物”是一体的,“心”和“物”是一体的。一个人追求“言行一致”,也是在追求着一个澄明的融为一体的世界。而一些人用爱来感化和感召,也是如此。那一刻,我就是被爱所充盈。我殷切希望,自己能将这种爱分给别人,让他们也能体验。

想到这里,我的五识竟像是肢体上的毛孔般,正微微扩大着。我的每一次呼吸,周围的空气粉尘,甚至墙体表面,像是我的血液流淌进它们之中,都同我连接为一体,共同呼吸着,跃动着。这大概就是我渴望已经的第六层境界。我即将突破了。

不过,很快,我不得不面对眼下的处境。我们正被关押在牢房里,面对的是无比强大的恶徒。

我和阿梅重新筹划了我们的计划。我自然是继续装疯,而阿梅也在三天之后发疯。那领头的之所以要我去凌辱阿梅,很大可能就是想要阿梅早点失去心智,成为他们的杀人机器。同时,我们商定好,当我们终有一天,被分派出去执行任务时,就在岳阳楼汇合。

又过了一个多月。期间,那些恶徒每隔两三天,会给我下达个指令,要我前往某处替他们办事,有时是去某座道观,将一名道士抓来,有时是去一座隐秘的会所,协同其他人,将会所整个摧毁,甚至,他们还叫我去某个酒庄给他们买酒。他们还在观察我,每次去执行任务,都会跟着两三个人。不过,渐渐地他们大概放了心,将我重新带回牢房的时候,有时连锁链都没拷上。

我终究还是杀了人。一名男性,大概四十出头。就像幻觉中那般,我将刀刃插入到他的腹部。不过,在我出刀时,我特意避开了他的要害。在我离开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不知道他最终死了没有。如果没有人及时发现他,给他包扎伤口,他可能撑不到明天。原本我想要点他的穴位,令他昏迷过去,然后我应付性地刺他一刀了事。可是那尾随我的人,一直盯视着我。这是在我第三次执行任务时发生的事。后来,他们同样分派了许多类似的任务给我,但他们不再那么盯梢我。

在我重新踏出那座庭院大门时,我听到了一些消息。

心剑门已经是江湖第一大帮了。而且,他们几乎掌控了各个地方最为赚钱的行当,像景德镇的瓷器,苏杭的丝绸,云贵地区的木材,东北名贵药材、稀奇动物的皮毛,沿海地区的通商口岸……他们行事仍极其低调,至今没有人能说得出他们的头领是谁,二当家的是谁,都是怎么组织动员的。更为令人胆战心寒的是,各地原本有一定实力、能对抗他们的派系,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剩下的也都俯首称臣。

他们是一伙强盗。他们已经建立了个密不透风的帝国。那头领竟然不是想着成为江湖第一高手。

我先于阿梅来到了岳阳楼。我逃离了那座牢笼。可是过了快半年了,阿梅还没有来。我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我的逃离,那位领主识破了我们的伪装。他们是不是对阿梅做了什么。我打算再次返回扬州,强行救出阿梅。可是我又害怕她已经在路上了。我踟蹰不前。就在我给定了三天期限——过了这三天我就返回扬州——的第二天,我见到阿梅了。

自从我突破了那一界限,我发觉自己走路也可以像是有了眼睛般,能清晰地分辨出脚下的道路,一块凸起的石头,一个积水的凹坑,不远处一棵树的枝叶。我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那天,是个阴沉的下午,一只小鸟落在一株杜英树上,燥郁般不停地鸣叫着。阿梅站在岳阳楼正门的石栏前。我远远地就闻到了她的气息。她紧张地四下转动,脚步无章法,手一会抬起来,一会又抓着衣角,还将手指含在口中咬。就在我渐渐靠近她时,我听到她口中呢喃着:

“千万别来。千万别来。”

我停下了脚步,小心地站在一处围墙后面。我想要冲上去。阿梅近在咫尺。

我渐渐冷静了下来。在我重新感受阿梅的气息时,我发现她心律的波动很缓慢,令人不由担心下一秒就可能会停止了;她的气息也不像健康人那般均匀。她一定被那帮恶徒施了心法。

阿梅所在的地方,周边有杂乱的脚步声。他们大概是访客,或者是附近的居民在散步。在这近半年的时间里,凭着他们的气息,我已经能分辨出几个。

如果有人埋伏,他们一定是躲在隐蔽的地方,或者是混在人群里。但周围有不少的行人,我很难从中辨认出那些人的气息。而且就算辨认了出来,也无济于事。他们应该正严阵以待,等着我去自投罗网。光我一个人毫无胜算,毫无把握能将阿梅安全地带走。

我扯下围在头上的黑纱布,咬破右手食指,在布块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我弄散头发,尽量遮住脸庞,装作一名游兴大发的旅客,跟在三个人的后面。那三人大概是周边的学子,兴致勃勃地聊着学院里的事。不过他们在离阿梅五六米的地方,径直往前走。我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拐近阿梅。阿梅一定已经看到我了。她突然停了下来,身子僵在那儿,过了好几秒才缓过劲,继续踱步。我朝她所在的方位做了个手势。我从未有过如此紧张。在离她约三米的地方,也是在栏杆边,我站定住,做出一副远眺的模样。过了会,我敲了栏杆三下,将包裹着石块的黑纱布丢在地上,往另一头走去。我想不出更为妥当的做法。

阿梅能否留意到我将黑纱布丢在地上?她会捡起来吗?

我一直留意着,她是否有蹲下去的举动。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感受到。

晚上回到酒楼的旅舍,我的心境难以平息,阿梅就在那里了,可是我却不能带她走。我痛恨自己无能。同时,我想到,那时我可以假装朝其他人喊话,隐晦地喊出我想要表达的内容,装作认错人。这样,阿梅不就可以很容易的明白了。

三更天时,为了平复心情,我继续修炼观心大法。平时我都是选在清晨,那时万物渐渐苏醒,展露出明晰的生命迹象,也可以说,那时元气足,生命勃发。我能更为轻易地将自己的五识同周边的一切相连,汲取元气。而一旦到了夜间,除了少部分昼伏夜出的生物,世间进入了休憩状态。我空有清明的意识,就像一盏旺盛的烛火,虽能照亮一方,但却不能触及它们。它们的意识已经闭合了。

终于挨到我们当初约定的时辰。我重新换了个发式,特意在左侧垂下一簇头发,再次来到岳阳楼前。过了不一会,阿梅也来了。她仍旧是站在栏杆前。

我感受着她的气息。她的左手在右手臂弯处上下滑动。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巴轻启开,又黯然合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冲了过去。就在我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她避开了。

“你快走,别管我了。”她悄声说道。

她的避让提醒了我不要冲动。可是我实在懊恼。特别是听到她一开口说的那句话,其中包含着浓浓地对我安危的关怀。

过了时辰,阿梅离开了。就在我失落地感受着她一步步离开的时候,她竟然丢下了一块麻布。原来她昨天捡起了那块黑纱布了。

我央求一位路人给我念出麻布上的内容。上面写了阿梅她被关押的地点。那帮恶徒共有十二人。上面的字同样是用鲜血写的。我紧紧攒着那块麻布。

我想过跟踪阿梅,这样就可以知道他们将她关押在什么地方。可是除了阿梅,其他人都是在暗处,他们可以轻易发现我。而我要想营救阿梅,最为稳妥的方式就是不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这样他们才能放松警惕。

当晚入夜,过了三更天,我悄无声息地来到一栋靠近江边的院落前。几个起落之间,我大致摸清了整个院落的布局。但是阿梅的气息极其微弱,我辨别不出她到底被关押在什么地方。不过依照他们在扬州那栋院落的布局,阿梅应该也是被关押在地下室。可是院落这么大,我哪里找得到入口。

我决定抓个人问问话。我潜入一间靠近厨房的房间。那里传出一阵阵起伏的鼾声。

“嘘。别喊。别喊。告诉我,牢房怎么走?”我将一把匕首横在他的脖颈处。他是个粗壮的男子,脖子短粗的像根树墩,身上散发着熏人的汗臭。

“谁?……我……饶命……”

“牢房在那里?说出来,我饶你性命。不想死,就别喊,一喊你就没命了。”

我点了他的穴位,令他昏迷过去。

按照他指的方向,来到左侧一条阴冷的过道上,在那里果然有个入口,正回荡着一股阴风。我顺着楼梯往下走,阿梅的气息越来越近了。我抑制不住兴奋和喜悦。

在快到楼梯尽头时,我差点撞到了贴墙放立的一个柜子,但脚底还是碰到了柜子的底座,上面陈列的刑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柜子旁边有道门,内里是一间石屋,有两个人起伏的呼吸声。他们应该是这座牢狱的看守。从他们身上,我摸到了牢房的钥匙。我急切地打开关押阿梅的铁门,除掉她四肢上的锁链。

做完这些之后,阿梅紧紧地抱住了我。一切似乎都融在那一抱之中。我们有很多话要说,但就只是紧紧抱着,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气息。我的忧虑、喜悦、不安,一一缩退到一边,心房几乎全个被幸福所包围。

我们抱了很久。

“走吧。离开这里吧。”我说。

又过了会,阿梅才松开了手。

我终于领会到“生怕一松手,眼前的幸福就此消失”的体验。领会到“未来有很多艰难在等待着我们,但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无所畏惧”……

由于我大体熟悉了整个院落的地形,出来的时候,我们很顺利地就越过了围墙。

在越过围墙的那一刻,我将脸朝向阿梅,阿梅似乎也正看着我。

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们终于可以真正的在一起了。

七年,整整七年,我们才终于瓦解了心剑门各地的势力。

七年的时间里,我们经历了许多事,有好几次我和阿梅差点就此永别。不过,我们都活下来了。而且,我的功力已经突破了第七层“唯神”的境界。不过,我现今越来越意识到,哪怕身怀绝世武功,能做的事也是极其有限。光是要完全找出各个名门正派里,心剑门安插的眼线,或者被收买的叛徒,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当初,我之所以被囚禁,被下了套,就因为安插在我们盲村的眼线,通报了我的行踪。他们很早就已经盯上我了。

后来,我们从廖行家口中得知了这一切。心剑门为了彻底瓦解各个派系的势力,都在其中安插了眼线或叛徒,凡是派系里出类拔萃的新人,他们都密切关注着,并最终想尽一切办法予以铲除。同时,他们在暗地里,不断地扶持那些顺从他们、听他们指使的爪牙。通过这些举动,心剑门将自己的触角延伸到各行各业的尽头。

抓住廖行家的那天,我竟有些佩服他。他仍向初次相见时那般坦荡,完全令人难置信这是个满腹诡计、口是心非的恶徒。阿梅用剑指着他时,他竟大义凛然地说“杀吧,反正迟早要死。二十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更为惊奇的是,廖行家的武功仅仅只是会一些花架子的招式。但当初我却落在了他手中。见到他,凭我突破了第七层的修为,也难以识破他内心里细微的起伏和变化,即我看不穿他的一举一动,更为准确的说,他的举止可以和心思是背道而驰的。

人心,实在恐怖。也实在玄妙。

在我们逃出牢笼之后,我们先是到十万大山里,寻访了一名去蛊大师,请他出山。我们当时也只是听说存在这样一名大师。后来果然找到了,但却是个毛头小伙子。原来他们去蛊也是一套世代相传的秘术,传到小伙子这里时,他们已经不再重视这种秘术了,只是为了祖训,勉强才选了个人。而小伙子虽学会这套秘术,却从来没有施展过。他从小都没踏出过十万大山,一直在大山里当一名替人消灾祈福的道士为生。他们不知道世间居然出了一批专门控制人心术的种蛊人。而在大山之中,早已经没有人种蛊了。

有了小伙子的秘术,再加我的观心大法,我们一一将那些成为杀人机器的囚徒,恢复了心智。

我们的势力不断壮大。不过,我并不想统领他们。我受不了底下的人不断对我溜须拍马的言行举止。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为了受到我的重视吗?而他们一个个在其他人面前,特别是武功修为不如他们的人面前,他们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自己是一方宗主。不过,我能理解他们这些人,他们没有很高的天赋,或者修行了几十年,但最终停滞不前了,也就是说,在武功上他们不再奢求着做出什么创举,不再奢望着自己能成为开山立派的宗师。于是,他们只好转而追求其他东西。而世上人与人之间,都逃不过“名利”两字。

后来,他们推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来出任领袖。

心剑门衰亡之后,原本一心对付他们的众人,渐渐分散开了,有的重回自己的故地,有的则另立山头。他们开始相互竞争,争抢资源。有些人还想拉拢我,召集了一帮人搞了个“某某联盟”,希望我出任盟主。更为离谱的,一些帮派还从盲村请来我的老乡,打着是我的师弟或者师叔的旗号,以此撑门面。

那时,世人们都称为我“盲侠”、“一代大师”。不过我和阿梅自此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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