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住在城郊的单位小区里,院子里异常安静。安静得好像听不见岁月的声音,叶子习惯并享受于这样的安静。
但有一天,一个炎热的夏日,院子的安静被一阵阵突兀、猛戾、刺耳、毫无征兆的狗叫声打破了。
原来对面楼上有一户人家,将两只狗的笼子放在了他们楼下一个凹起去的楼洞里。
这个楼洞,下面空着两米左右,上面的墙用镂空的砖直砌到顶。
狗的主人,大概怕狗叫声太猛,或者怕外面人看见狗,又或者怕狗受到外面的刺激,又用一块木板挡在狗笼前面,挡住狗望向外面的方向。
但也许正因为这几个因素——镂空的墙、遮挡的木板、狗被挡了视线的焦虑狂躁,或者还有夏暑天的炎热,或者还有被锁在铁笼里的不得自由,或者被主人暂时抛弃的愤怒吧,——总之,那狗时不时一阵阵、一声声愤怒猛烈的嚣叫。
每一阵不事先预告的狂吠戾叫,都令人心悸胆颤,心神惶慌。
而那放狗的楼洞,那只狂怒叫嚣的狗,正对着叶子卧室的窗户。
叶子也无法躲到另一个方向的卧室里去睡,因为她的妈妈和侄儿近期正在她家里住,一人占了一个房间。
叶子不知这狗从哪天开始叫的,她第一次被这尖利刺耳的狗叫声惊着时,心惊悚地惶惶直跳,突突地难以安放下来。
尤其中午和晚上,这狗总是惊扰叶子准备入睡的心,令叶子难以安眠。
这狗叫的不像树上响亮的知了,知了的叫声清脆而连续,反给人催眠的作用。而这只狗,它往往突如其来地叫一阵、叫几声,叫人难以防备。
心好不容易刚安下来,以为那狗不会再叫了,但它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又叫起来。叶子心中复又慌慌的。
有时便不敢睡觉似的,似乎提着一颗惶惶而期待的心,希望能够随时应对那狗突然的叫声给人带来的惊恐。这好像成了那个一只靴子落下来的心情。
但这狗叫声又不知有何规律,往往等又等不着,不等了它又突然猛叫,又将叶子吓一阵。
叶子因之十分愤怒,有一天甚至被这狗叫的狂怒之极。她恨不得马上跑到狗面前,冲这狗喊叫一阵,叫它闭嘴。又恨不得手撕了它,方解心中之恨。
但叶子知道这两个念头根本无法实施——人怎么能跟一只狗去理论叫唤呢?那人也岂不成了狗?人又不是狗。
盛怒之下又生出个狠毒的念头——恨不得毒死它!这样真是一劳永逸、斩草除根!——可哪里买毒药呢?这也颇具难度。
叶子敏感易惊,被这狗叫的扰扰不安。
这狗叫了几日,两座楼里的人们渐多不满。熟惯的邻居们见了面,很快就会彼此问晚上是否听到这狗叫?是否受影响?如何地受影响。
于是得知,这狗是原来本单位的二把手、后来调到另一个单位当了一把手的某领导家的狗。据说因为领导夫妇无法将狗调养出好习惯,这狗在家里乱拉乱尿,领导夫妇黑夜忍这狗在家一晚,白天便将这狗牵到了楼下的楼洞里;然后,晚上很晚才将狗牵回家里。
邻居们意见多多,忿忿不平。觉得狗主人此举太不合适,不该把狗放在公共区域影响大家。
已有人向物业反应,要求处理此狗的问题。物业也跟狗主人交涉过多次,让狗主人将狗牵回家中。但狗主人依然在白日里将狗关在那墙洞里,直到很晚,有时竟晚至晚上十一、二点,才将狗牵回家。两座楼里的人实在不堪其扰。
楼里住的大多是单位同事或同一系统的人,碍于狗主人的身份,大家觉得一次次针对狗的问题向物业反映,好像有点跟领导过不去,不厚道。同事们便在私底下聊天时彼此怂恿:哎,你怎么不跟某领导说一说呀?他家的狗实在太扰民了。
叶子本是个极怕权威的人,但这狗实在惊扰她。叶子便决定勇敢点,给领导打电话交涉一下此事。
叶子曾经跟领导打过一次交道。有一次叶子外出时,在大门口正好遇到这位领导正要开车外出,寒暄一下得知,两人恰好一个方向,同路。领导便非常友善热情地要捎叶子。叶子本来已约来了出租车,但难以推托领导的盛情好意,又是就付了出租车费,放出租车走,而坐了领导的车去了。也因此彼此留了电话号码。
拨通领导电话、等待接通之时,叶子不由又有些胆怯了。她想起了领导顺路载她时的热情,领导豁达爽朗地笑道:哎,咱自己有车么——坐咱的车去多好?!现在因为人家的狗叫了几声,就要因此给人家领导提意见,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
但狗叫的确实惊扰人。叶子咬牙坚持了一下。领导接了电话。
叶子努力拿捏着她的语调与分寸,既要让领导觉出他家狗确实扰民的严重性、她向领导反映的严肃性,同时也不能让领导不高兴。最好是能让领导高兴地接受意见。叶子觉得这分寸极不好把握。
叶子面带微笑、谦卑、温柔、友好的态度,用领导习惯的用语,开口说道:领导,咱家的狗实在有点扰民啊,你得想想办法。
狗叫扰民的事,领导早就知道,大概物业已通知过好几次了。叶子在电话里一说明来意,领导就充满谦疚地解释,说了他的种种无奈、没有办法及不好意思。
领导说,那叫的最厉害的狗是他母亲的狗,他母亲回了外地老家,临时将狗放他这儿一段时间。晚上将狗关在家里,白天总得让狗出去放放风。
于是,白天便将两只狗——他母亲的狗及他家本有的狗,一起放到楼下墙洞里。
那狗大概不能见任何动静,一遇有人或狗或猫走过,便狂叫不已。
而他母亲的狗一叫,他家的狗不明就里,也便跟着乱叫一起,是以搞得动静挺大。
领导说,为了减少对大家的影响,他还特意找了一块木板,就是为了不让狗看见外面的动静,减少对它的刺激,减少它的叫唤。结果没想到还是不行,这家伙还是狂叫不已。领导对此也是既抱歉,又无奈。
叶子帮领导出主意说:领导,你可以把狗关在家里啊。
领导说:小叶,你说这狗也是个生命么,把它关家里一个晚上了,白天总得让它出去转转啊,要不把它圈的。
叶子又出主意:听说有一种狗用的消声口罩,据说给狗戴上它的叫声就没那么高亢吓人了;你给咱家,——叶子怕咱家、你家的叨不清,又改口说——,你给你家狗买一个狗口罩戴上吧。
领导说:小叶,这个早就买过了,可这家伙就是不戴啊,真是没有办法。
叶子还有主意:领导,还有个办法,你干脆每天早上把狗牵到咱们大门口,反正那里本来就有两条狗,把你家的狗也放到那里,就当给咱们院看门吧;这样它在那里叫唤也不会妨碍谁。
那不行。领导一口就否决了。
叶子还有最后一个提议。她说:领导,那你可以把狗拉到你们单位,你们单位那么大,总有个地儿可以安置它。叶子对领导现在那个单位很熟悉,那个单位面积大的很。他又是领导,这是很容易的。
但领导也否决了。他说:那不可能,那是单位么,哪能拉到单位去。
叶子心中抗议:为啥不能拉到你单位?怕有以权谋事之嫌?那就让在我们院扰民?真没有逻辑。但这话她却说不出口。
总之,能想到的法子都说了,叶子也没什么好主意了,最后又强调了一下她及家人被狗打扰的烦恼及严重性:比如妈妈年岁、血压都有点高;侄儿要在这里备战研究生考试;她每天要看书睡觉,总之她们家的人全部被打扰,所以无论如何,请领导想办法制止他家的狗叫。
此时,叶子也没了一开始交谈的你家、咱家的狗了,为了不出现歧义,叶子统一用成了你家的狗。
领导的态度自始至终都非常耐心、友好,在电话里都能听出他的微笑。听了叶子这些被狗打扰的严重性,领导很条理、很逻辑、很理性地问了叶子几点关于时间的细节:你母亲几点睡呀?你和侄儿几点看书学习啊?你几点午休啊?
叶子没有办法,只好假装认真地胡乱告了几个时间点:母亲晚上9点半上床休息,侄儿全天学习,叶子自己晚上十点睡觉,中午1点到2点半午休。
领导最后拍板似地决定:好,明白了,那以后我们晚上9点半把它牵回家,中午大家午休时把它牵回家。
这番电话沟通不能说是无成效的。
但是后来,领导执行的并不好,狗常常还是在中午时分及深夜里狂叫。
叶子不好意思再给领导打电话交涉了。一天中午,天热燥燥的,狗叫的人格外心烦,难以午休。叶子又倦又烦,怒火难耐,跳下床,蹬上鞋,下了自家的楼,跑上领导家的楼,去敲领导家的门。结果无人而归。
后来再给物业反映,每次物业都答应的很热情,但狗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处理。狗依旧常常突兀地狂叫着,让人惊悸。
叶子也不再反应了。也没有了刚开始那么大的愤怒。大家都这样忍着,她为什么不可。
便常常寄希望尽量不要有人从狗那里经过,尽量减少对狗的打扰与刺激,免得它叫。
好几次深夜,叶子在将睡未睡、似睡非睡或蒙蒙眬眬之际被狗突然几声戾叫惊醒后,她又强烈地愤怒了。
她睡眼朦胧地抓起手机,把一条早已编好的信息反复改动,字斟句酌,想给领导发出去。
但到了最后关头,叶子又总是想:再等等,再忍一下,那狗要是过几分钟再叫就发出去。万一它不叫了呢?怎么如此狭隘不宽厚呢?算了吧,再等忍一下吧……
有一晚,狗又突然叫的人心悸,叶子搂着毛巾被,脑子里绝处逢生般地冒出个念头:对呀,百度一下,狗的寿命有多长?!
呵哈!我总熬得过一只狗吧!
这念头令叶子安慰,又有了人生的主动感和未来的希望感。原来希望对人是如此的重要。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希望。
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经过了愤怒、抗拒、努力、无奈、绝望,到重又生出希望、接纳之后,心理张力得以释放,这件事便渐渐淡了下去。
狗依旧在对面楼下墙洞里叫着,两座楼里的人偶尔还会谈起对狗的讨厌及对狗主人的意见,但大约是没什么人再去提意见了吧,因为狗一直便在那里了。
时间,匆匆,又不匆匆;平淡,又常新的;天天流淌着,静静地,向前……转眼,就是一年。
(未完待续,下集见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