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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硬克夫,终身难有白头郎。红杏出墙,无儿无女病卧床。”
电视剧里,女主角盯着自己右手的断掌时,她母亲念叨着这段话。
断掌,是手相学对一种掌纹的称呼,指的是感情线和智慧线合二为一,横贯手掌,将手掌分成两部分。以前的人总说,女人断掌不好,具体究竟如何不好却说不清楚。
我婶婆就是一个断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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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婆的大儿子因为长年酗酒,大脑急速萎缩,终年五十九岁。
这位堂伯父的葬礼我也去了。
守灵那天,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天亮,小小的村庄里,锣声、炮仗声和南无佬的唱声连续不断。
我很少熬夜,撑不住了,便走出那狭小的泥瓦房,走过一个地堂,来到婶婆所在的两层自建房,走进她的房间,躺到一张空床上。
那是她为我这些外地回来无处落脚的女宾准备的。后来时不时也有新的人来小憩,旧的人起身去继续。
房间里一片寂静漆黑,房间外嘈杂过盛,我没有立刻睡着。反侧一阵,睁开双眼,正看见婶婆的背影,微微蜷着,没有动静。
床板并不严丝合缝,人动板动就会发出声音。
进来之前,小婶特别叮嘱我,不要吵醒婶婆,说她呜呜咽咽一整天,该很累了。我瞧婶婆的背影起伏缓慢,像是睡了,便不敢再动,害怕打扰到她。
刚进来的时候,有声音,有光亮,她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猜她是假装熟睡了。没想到,我就这样盯着她的背影不多会,她便发出了浑厚的鼾声。
看来,我刚进来那会她是真睡了。
这让我很吃惊,也让我想起五年前亲伯父的葬礼。
那一夜,奶奶彻夜未眠,哭丧一整夜,到头来眼睛哭干了,声音唱哑了。
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大儿子死了,她也早已痴呆得认不清人,可她就是能察觉房门外是谁的葬礼。
我没想到婶婆会这么淡定。
这一夜,我完全睡不踏实,她却只在有人出入房间时停下浑厚的鼾声。
“可能是经历太多,麻木了。”第二天我跟妈妈说起这事,妈妈如此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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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我奶奶是个命硬的人。
嫁人之后,与娘家几乎断了所有联系,而丈夫一年有十一个月在省城打工,夫妻俩仿佛天上的牛郎织女。后来,五十三岁丧夫,八十六岁丧子,一生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大病大痛,活到八十九岁,自然老死。
婶婆的命比奶奶更硬。
五十年代的人还很迷信,婶婆作为一个断掌的女人并不好嫁。但她聪明能干,曾祖母在有限的选择里,还是挑中了她。
结婚那年,婶婆二十三岁,是典型的“女大三,抱金砖”。一年后,她生了大儿子。又十年后,她守了寡。
我叔公在他三十一岁那年,和我爷爷合资买了一块地,分得半块,开始建房。那时候每家每户都靠自己搬木头和泥土建房,叔公总是趁夜里有空,到山里砍木材。不料有一夜,狂风暴雨突然而至,他还没来得及退回家,就被一个雷劈倒了。
这一年,房子才建一半就丢了它的男主人。三十四岁的婶婆从此独自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肚里还有个遗腹子。
在我爷爷奶奶的帮助下,那狭小的泥瓦房总算是建起来了,可单有这座房子是不够一家五口生存的。婶婆只能白天忙着干农活,晚上忙着做笊篱,农闲就到镇上给人带孩子。幸好她自己的孩子有奶奶带。
有一天,三四个妇人聚在地堂,一边做笊篱,一边闲话家常。其中一位问婶婆有没有改嫁的打算:“孩子还小,你还年轻,家里总得有个男人。”
有人提到了村尾的一个男人:“虽然穷,还没自己的房子,但人踏实肯干。而且大家同村,你就不用抛下孩子再嫁了。”
后来,婶婆真去见了那个男人。他话不多,总是傻乐,可眼里有光,看着心思很深。
几天之后,婶婆哄孩子睡了,便到曾祖母房里,与她说了来龙去脉,征求她的意见。据说我曾祖母很快就给了答复:“行吧,就当他是入赘的。”
三十六岁,婶婆迎来了第二段婚姻,婚后只生了一个儿子。三十年后,她的第二任丈夫突发心梗去世了,终年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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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婆的二儿子,我称“二叔”,如果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他是残疾的。
他的右手只是个装饰,手腕是歪斜的、僵硬的,完全使不上劲。
记得有一次,大家说起他曾经在天桥底下擦皮鞋谋生,开玩笑地说他右手没劲,怎么擦得干净。二叔逞能,立马找来一块抹布,噌噌地开始擦我脚上的皮鞋,嘴里说:“你二叔我擦得可利索了,要是有鞋油,一定亮得发光。”他两手各拽着抹布的一端,左手腕使劲拉一下,右臂使劲扯一下,这样反复,速度不快,但确实利索。
二叔的残疾是生来就有的。我们祖上从未有过天生的残疾,估计不是基因问题。大家拼命从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才勉强找到了一个由头。原来,婶婆怀他的时候,重重地摔过一次,恐怕是刚好撞到了他的右手腕。
不过,既然生来就有,便不存在习惯不习惯的问题,而且对生活自理也几乎没有影响,二叔看起来并不为此苦恼。唯一的影响,是旁人不信毫无影响,不敢雇他,也不考虑嫁他。
于是,二叔不但没出息,还是光棍。
这也并非没有好处。因为得不到他人的期盼,没有家庭的牵绊,他反而少了许多责任,多了许多自在,奉行着“及时行乐”。
二叔的欲望不多,国家补贴就够他吃喝睡了,他每天四处串门和看手机就很快乐。不知是否因为如此,近些年我越发觉得婶婆对他的关心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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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子酗酒,二儿子残疾,而当年的遗腹子早逝。
这位素未谋面的四叔,我是通过组合大人们的只言片语来认识的。概括来讲,他在二十岁那年完成了三件人生大事:结婚、去世、生子。
在九十年代初的农村,在二十岁以前完成任意一件的人不多。我怀疑他是不是预知了自己的人生十分短暂,所以在二十岁那年,一口气完成了最重要的三件。
可惜,他终究没看到自己的女儿出生。
至于死因,大人们总是避而不谈,只有妈妈给了我一个模糊的答案:“好像是梅毒那类。”
四叔死后不到一年,曾祖母也去了。这位九十多岁的健壮老太太,承受不住一手带大的小孙子短命早死,竟绝食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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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大儿子酗酒、四儿子早逝,婶婆就知道,自己能依靠的只有女儿和小儿子。
女儿排行老三,胆大心细,勤劳能干,像极了她的母亲。二十岁出头,当哥哥弟弟还沉浸在农村生活时,她跟女同学一起到省城谋生,学了做鞋,学了修表,学了做生意,嫁了一个上进又顾家的男人。夫妻俩存了些钱,回县里开了一家钟表店,蒸蒸日上。
在“小棉袄”的关照下,婶婆近二十年的日子算是过上了“小康”,吃喝不愁,还能游山玩水。
至于小儿子,曾经沉迷赌博,幸好本性还像他的父亲,终于改过自新。婶婆现在住的那栋颇近小洋楼的自建房,便是他十年前张罗着建起的,当然也得了三姑的一些资助。那块地是婶婆和第二任丈夫奋斗十几年,为他们唯一的儿子买下的。
婶婆坚信“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她最终能依附、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只有小儿子一家。从小叔结婚的那天起,她的心思就几乎全放在了这个小家庭。小叔夫妻外出打工时,婶婆亲力亲为、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们儿子,直到上高中。如今,小叔在县里买了房,婶婆便跟去长住了。总之,他们去哪儿,她去哪儿。
相比之下,我奶奶就传统而固执得多。她把“长子嫡孙”看得太重,将自己的下半生完全托付在他们身上,他们去哪儿,她去哪儿。可是,长子没本事,也不够勤恳,一生没有走出农村,没有走出父亲建起的泥瓦房。嫡孙也是如此,是得了岳父扶持才在县里置了业,却并不愿意带着我奶奶住。
后来听说了一件事。
堂伯父去世前三个月,大脑萎缩到了极致,他不但痴傻,而且行动不便。家里不算富裕,堂伯母即使到了退休年龄,也还不能放下工作,自然是无法从早到晚地照顾丈夫。
起初,婶婆会到他们家去看管堂伯父,直到堂伯母下班回家。直到有一天,小婶跟她说:“如果你再去照顾大伯,我就不养你了。不然你摔坏了累坏了,还得我们夫妻照顾你。”
从此,婶婆再也没去她大儿子家里。
堂伯母以前称婶婆为“妈”。堂伯父死后两个月,到了清明,大伙又聚到一起,我分明听见她将昔日的妈喊作“志平妈”。“志平”是小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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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婆年纪大,辈分高,很受尊敬。
清明扫墓祭祖,我曾祖父的弟弟那一支亲戚也一起。大家基本上都走出了农村,各自祖屋都破破烂烂的,根本不适合聚集,所以已经连续几年选在婶婆家吃食。
到村口一下车,先进各自家里,开门透气,简单收拾些物事,便到婶婆家吃早餐,互相问候。一位堂伯父才进门跟婶婆寒暄几句,便掏出两百块钱塞进她的手里。私下里,爸爸气愤地说:“他每年清明都给钱孝敬她,但从没给过我妈一分钱。”
按血缘关系和辈分,我奶奶和婶婆对那位堂伯父来说是没有区别的。但是,二十年来,每次清明见面,那位堂伯父几乎不进我家,虽然主动问候我奶奶,却没有再多表示。
村里人是懂捧高踩低的。
我爷爷的四妹妹,跟我爸爸一样,很早就远离故乡,在省城长住。按理说,同在一座城市生活,偶尔是要见面的。可我等到十几岁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姑婆。
她嫁人之后很少返乡,自从我爷爷和曾祖母去世,她更是几乎不进我家祖屋大门。但是,2000年以后,每次返乡她都会将探望弟媳列入日程。
我十岁的时候,父母终于存够钱在省城买房,比我们以前住的出租屋大多了、干净多了。每年寒暑假,奶奶都会到我家小住。十岁之后,我才能看到这位姑婆在寒暑假偶尔上门拜访或电话问候她的嫂子。
当然,人际关系的建立和维持需要双方经营。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奶奶总是憨憨地笑着,笨拙地招手,呆呆地站着。但她是真心欢迎来客的,只要有人吩咐,或说是提醒,她就会立刻送上茶水小吃,然后坐在一旁,乐呵呵地听大伙讲话,自己很少插嘴。
我家每次返乡,如果婶婆在家,就会到她那里小坐一会儿。每次进门,她都利落地将我们引到座位上,热情地斟茶倒水,亲切地嘘寒问暖。无论跟谁,她总能找到话题聊上几句。从她家出来不到半小时,她就会抓一大把新摘的蔬菜或一只肥美的鸡,上门来送给我们。
我奶奶确实愚钝,我婶婆确实懂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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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伯父出殡后,大伙照例忙碌做饭,无所事事的我便四处走走。
走着走着,走到了婶婆家门口。
远远就看见,婶婆正独自站着,背着手,遥望绿油油的田地和微微泛黄的天空。天地那么广阔,她那么瘦小。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身来,愣了一下,然后说:“饿了没?桌上有饼,饿了先吃点。”
她的背有点弯,她的脸上皱纹密布,斑点零星,颜色暗沉,眼皮耷拉。她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
我摇摇头:“不饿。”
空气突然安静了,我低下头,盯着自己不知所措地左右摆动的右脚看。婶婆立刻打破了安静,指着旁边一小块菜地说:“这块地也是你们家的,旧房子塌了,黄泥还剩一些。”
我看她脸上像是有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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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扫墓祭祖结束后,大伙照例忙碌做饭,我还是无所事事地四处走走。
走着走着,走回了婶婆家门口。
远远就看见,婶婆也是独自站在门外,背着手,遥望天地。天地那么广阔,她那么瘦小。
突然,她回过身来,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走来,说:“饭快做好了,回去吧!”
她还是有点驼背,但步子很矫健。她脸上还是遍地皱纹,零星分布着斑点,但脸颊饱满,额头亮堂。她微微一笑的时候,刚好有霞光照落,竟有几分佛相。
还记得鲁迅的《故乡》有这样一段话:“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婶婆是跟闰土一样苦得麻木了吗?我觉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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