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开春,潮汕表面看似太平,底下却暗流涌动。
吴崇明书房里,油灯底下摊着份《申报》。头版讲东北打得厉害,国共两边眼看要撕破脸,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放下报纸,手指按着太阳穴,走到窗边看着外头。平原上三三两两的灯火,让他想起两个月前老同学的葬礼。
那同学就因为帮了共产党,给特务偷偷做了,留下个啥也不懂的孩子,那眼神夜里老往他梦里钻。他自己也是偷偷给共产党那边送钱的商人,晓得这火随时能烧到自家身上。
他转过身,从书架后头摸出封信。红墨水写的字扎眼:“吴老板家大业大,不知道够不够买全家老小的命?”
他把信凑到油灯上点着,看着它烧成灰,眼神硬了些,可手还是有点抖。信烧完了,恐惧却像灰烬一样落满了心头。这世道,容不下一点理想了吗?他想起帮那些学生时的初衷,想起当年支持抗日的勇气与决心。而现在“吴家”与“家国大义”?他曾以为自己能兼顾,可现实一次次把他逼到墙角。东北战火连天,潮汕也成了漩涡,他这样的人,就像风浪里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他不是不怕死,只是更怕看到家破人亡。他想起老同学那孤苦伶仃的孩子,再想想自己……
院子里传来些轻微的响动。林氏坐在藤椅上纳凉,手轻轻放在滚圆的肚子上,那是快足月的身孕了,她脸上是那种等着做娘的笑意。
崇明站在廊下看着,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添丁是好事,可这世道……看着妻子温柔的侧脸,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还有年幼的吴脩,他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了。那些宏大的理想,救国救民的抱负,在“全家老小的命”面前,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力。他不能再犹豫,不能再心存侥幸。吴家必须有人活下去,必须有后。
他正出神,林氏看过来,“崇明,想啥心事呢?”她怀着孩子,人也细心多了。
崇明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避开妻子探究的目光:“没啥,铺子里的事。” 他嘴上轻描淡写,心中却警铃大作,那句谎言几乎烫伤了自己的舌头。铺子里的事?真正悬而未决、足以致命的,是两天前那封由心腹冒死送来的急信!他资助的交通员在汕头失手被捕,人虽是条硬汉,可特务还是挖出了蛛丝马迹,放出话来——三天之内,就在这潮汕地区,要进行一场大抓捕,目标直指他们这些家底殷实、又被认为心思“活络”的乡绅老板! 他怎能让妻子知道,她的丈夫、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名字恐怕已在那份随时可能引爆的名单之上?
更让他心惊的是,刚才绣坊老管家也匆匆来报,说保安团已经借口清查户口,开始挨家挨户地盘查了,像吴家这样与南洋、香港有生意往来的商号,更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对象。
不能再等了。
晚饭后天黑透了,崇明把李福叫进书房。李福跟了吴家十几年,是家里的“老人”,也是崇明除了老婆,最信得过的人。
这些年,外头跟共产党那边接头传话的险事,都是李福去办的,靠得住。
崇明声音很低,也沉:“福阿,有件事,得再麻烦你一趟。”
李福立马躬身:“老爷吩咐,阿奴拼了命也去做!”
崇明吸了口气,把话说出来:“我想让你带我儿子吴脩走,离开潮汕,去香港找我表兄。”他给孩子取名吴脩,盼他活得长长久久。
他递过一封写了地址的信,又从书桌暗格里拿出个锦盒,“这是吴家绣活的秘本,也交给你。”接着,他又从另一个更隐蔽的抽屉里拿出一叠信件,用布包着,递给李福,“还有这些,是我跟那边联络的信,你出了门,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把火烧干净,一点灰都不能留!”
李福一看信、盒子,还有那叠要命的信件,手一缩,脸都白了:“老爷,这……”这分量太重了!他的手捧着那锦盒,像是捧着千斤重担,思绪一下子就飘回了几十年前。
那年头灾荒,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饿得在街边等死,是老太爷吴邵全把他捡回了吴家,给了他一口饱饭,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老太爷跟他说:“以后这就是你家。”少爷崇明也没拿他当下人看,从小就护着他,有好吃的偷偷分他一半,被人欺负了替他出头,待他跟亲兄弟似的。吴家的恩情,他这辈子都还不完,现在老爷把少爷、吴家最重要的东西,甚至这些能掉脑袋的信都交给他了……李福猛地回过神,眼眶有点红,他接过那包信件,沉甸甸的。
崇明脸色不好看:“我上了他们的名单,随时可能被抓。我要是出事,孩子跟他娘都活不了。这些信留着,就是催命符!”
他看着李福,“孩子才刚生下来,经不起一点风浪,得靠你带他去个安稳地方,让他活下去。”
李福喉咙动了动:“可夫人那边……”
崇明打断他:“我会跟她讲。这是保孩子的命,也是给吴家留根,以后总有团聚的一天。”他话说得死,没得商量。
李福没说话,看着崇明。过了一会,他伸手,稳稳接过了信、锦盒和那包信件。
“老爷放心,”他哑着嗓子说,“阿奴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护好小少爷,不让他吃一点苦。这些信,我会处理干净。”
崇明心里松快了些,拍拍他肩膀:“福阿,路上千万小心。照顾好自个儿,才能照顾好孩子。等事儿平了,咱们一家就又能在一块了。”
李福用力点头,眼圈有点红。他知道,这一走,再见就难了。
李福拿着东西退出了书房,却没有立刻去准备行装或是按吩咐烧信。他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下房,找出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盒子,又从自己多年的积蓄里拿出不少银元宝和钞票放进去。然后,他把那包关系重大的信件也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盒子里。老爷让他烧,是为了安全,他懂。可这些信,是老爷冒着风险做过的事,是老爷心里那点不甘和理想的证明,就这么烧了……他做不到。
趁着夜深人静,李福抱着木盒子,像个贼一样溜到后院墙角,到小竹林旁。他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锄头,在竹林旁的一个隐蔽处挖起坑来。泥土的腥气混着夜露的微凉扑面而来。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老爷的命令是烧掉,他却要埋起来,这是违背主命。可万一……万一将来时局变了,这些东西能证明老爷不是只顾自家生意的商人呢?又或者,万一这些东西被人翻出来,岂不是给吴家,给小少爷埋下了祸根?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心里的念头像潮水一样翻涌。是福是祸?他不知道,只觉得这沉甸甸的盒子,不仅装着信和钱,更装着吴家和他自己未卜的前途。他把盒子放进坑里,又仔细地把土填回去,用落叶和碎石块掩盖好,做得看不出一点痕迹。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却更沉了。
书房的事交代完了,崇明心里沉甸甸的,挪着步子往卧室去。
屋里点着灯,林氏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针线,正给孩子缝件小衣裳,嘴角带着笑。
灯光照着她,一针一线都透着欢喜。这安稳样子,让崇明看着心口发紧,要说的话堵在喉咙里。
“崇明,回来了。”林氏抬头见他,笑着问,“看我给娃绣的小老虎肚兜,好不好看?”
她把手里的活计举起来给他瞧,那小老虎绣得胖乎乎的,挺精神。
崇明走到床边坐下,手轻轻搭上妻子隆起的肚子,能感到里头的小家伙微微动了一下。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沉甸甸的。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攒足力气。“林姝,我有话跟你说。”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因为操持家务,不像以前那么细滑了。看着妻子眼里那份对未来的期盼,他心里不好受。
他把自己上了共党名单的事,还有为了孩子安全,打算让李福带吴脩去香港的决定,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话很沉,一句句砸下来。
林氏脸上那点温柔笑意瞬间就没了,变得煞白。她愣在那儿,眼睛里全是惊慌和不敢相信。“不行!你说啥?孩子才刚落地,怎么就能让他走?我不答应!我死也不同意!”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
“我知道这事难为你,”崇明声音也低沉,“可眼下太危险了,这是保住孩子的唯一法子。”他得让她明白,不走,可能就都没了。
“那我和孩子一起走!你去哪,我们就去哪!一家人不能分开!”林氏激动起来,想挣开他的手,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声音都哑了。她没法想孩子刚出生就要离开自己。
“你还怀着身子,路上折腾不起。再说,家里和绣坊需要你撑着,吴家的根基不能没人管。”崇明把她的手又握紧了些。“你信我,这只是暂时的。等风声过去,安稳了,咱们一家肯定能团聚,再也不分开。”
林氏的眼泪还是不停地掉,她紧紧抱着肚子,身子微微发抖。崇明看着心疼,但为了家里人,为了吴家以后,他必须狠下心。他把妻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一整夜,崇明都在轻声劝着,把眼下的难处掰开揉碎了说,一遍遍保证将来一定会接回她们母子。林氏的眼泪就没怎么停过,心里像被剜了一块。
最后,看丈夫几乎是在求她了,林氏才含着泪,极不情愿地点了头。
临走前那几天,林氏坚持要给孩子把小衣裳和小东西都备齐了。她亲手缝了一件又一件,一针一线里头全是舍不得。最后,她交给李福一块绣着“吴记绣坊”的手帕,那是吴家的记号,也是一份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