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舟形古棺
李天水停了桨,回头道:“诸位须宿营歇息么?”
无人发声,王公摇了摇头。
“好!”李天水指了指前方一处高耸的雅丹,正像那说的神殿巨柱,乃是眼前的最高处,“将船靠在那雅丹边上,我上去探路。”
不一会儿,两条船便平稳地靠在那雅丹下的芦苇岸边。李天水一步跨上岸,黑暗中身形如山猿一般,“噌噌噌”一阵响,须臾间便踩着土台上的蚀痕登了上去。
雅丹足有六丈余高。李天水脚下隐隐约约展开了一幅河汊与小岛交织的昏暗地图。此时圆月初升,天色还未尽黑。
“啪”的一声,李天水身后突出的石块忽地套上一圈粗绳。一阵踩石声后,杜巨源在台顶探出了头。李天水过去搭了把手,道:“好身手。”
杜巨源将腰上绳索解下,笑了笑,“你是在山里长大?”
“草原。但须常上坡牧羊。”
“何以不在平地牧羊?”
李天水看了他一眼,“奴隶的儿子没有法子在草原牧羊。”
杜巨源不说话了,忽然从背上的小箧子中掏出一物,刹那间,阔大的台顶竟亮如白昼。那光似有穿透力,连脚下的水道迷宫,似也能看得更远一些。李天水凝视着那圆润的发光之物,并不觉刺眼,“夜明珠么?”
“火珠,”杜巨源拈着那火珠将手臂尽力向从远处探去,“亦称波斯阳燧珠,出海夜航必备之物,能照出几丈外的礁石。你夜路能看出多远?”
“很远。草原上黑得快,下了日头就走夜路了,看不远就回不去了。”
杜巨源收回了火珠,手掌里抚着,“你祖上怎地没于突厥的?”
“我只知道我阿塔,再往上不知道了。数十年前,北边不全是突厥么?”他似乎不欲多言。
沉默片刻,杜巨源道:“看到道了么?”
“看到了,北面,有条主航道,要绕过不少雅丹夹道。”
“往水大的方向走?”
“对咯。”
“若无向导,恐怕在这转上十天半月都转不去。”杜巨源叹了口气.
“我与你说过。”
二人下了高台,看见其余人已等在船上。杜巨源发现米娜坐在另一条船上,对他笑着,“那条船太稳当,这条船有趣些。”
杜巨源蹙了蹙眉,却未说话,拨开芦苇,与李天水分跨上了两船。
水道曲折,在小岛、小湾、岬角、雅丹与芦苇丛中蜿蜒。水自然涌入雅丹间的宽阔处,船头便循着这水流方向前行。这一段水浅,水流却快了起来。
约一个时辰左右,河道终于像湖面一般展开,夜色也笼罩了下来,月光黯淡,水面上却升起了灰色的雾霭,两条小舟鬼影一般,在雾气中出没
“噗”的一声,灰衣僧人擦燃了火折子,火光霎时驱散了周围的雾气,将两条船皆照亮了。
“这硝石火把确实好用。”米娜道,火光下她越发艳丽逼人。
年轻僧人微微一笑,行至船头,前方水道更亮了些。便见一群雅丹的暗影密布于眼前,夜色与雾气中,这片水迷宫显得深不可测,雅丹间的水填满了无数条水路,芦苇丛生令河道更为狭窄。李天水不时停了下来,将船桨探入水中,环顾四周,在溪流芦苇间择路而行。
另一条船上,杜巨源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圆盘,闪着金光,船停时,他时而盯着圆盘,时而看看星空。
一侧的芦苇丛中,一群野鹅忽然振翅而出。船尾的云郎两眼一亮,放下了木桨,自背囊中取出一柄柘木雕弓,搭箭欲射,一根木桨自另一条船上横出,恰挡住了野鹅。
“起风了,轻舟浅水,须迅速通过。”李天水平举着那桨,静静地看着那后生。
云郎冷哼了一声,重又拉满了弦。两条船此刻同时晃了晃,在船边摇桨的玉机险些未站稳,米娜的长发飘了起来。风刮得急了。
“他说得对。”船头杜巨源转过身,“浅水道很危险。”
云郎向身侧小舟看了一眼,收了弓箭,一脸嫌恶。
不一会儿,船底晃得更大,船舷似低了些。那僧人替了玉机,四人加力向前摇桨,玉机紧紧抓着船舷,米娜稳稳地举着火把,王公端坐在木箱上,始终未动。
两条独木舟迅速拐过了几条水道,两侧雅丹拐角如城墙般笔直,小舟似是在荒凉古城的水道间穿梭。风切过土台的“呜呜”声,令四下显得更荒凉。
“嘭!”远处传来闷雷一般的声音,黑雾中隐约有乌云般的沙尘升起。船上诸人一时呆住了。
“是雅丹上沙土落入水中。水道过窄,杜兄跟着我船尾,一字前行。”
杜巨源那条小舟渐渐落至后头,李天水抬眼看了看,手中桨一转,船头便又切入了一条雅丹夹道中。两排雅丹如帝陵前垂手而立的石翁仲一般,隔两三步便见一对,通向雾茫茫的水道深处。
航行许久,这条水道仍未至尽头,好在水面已开阔些,水流也平稳些了。风势未减,却被左右两排雅丹挡去不少威力。
“这条水道笔直醒目,莫不是个路标吧?”一直紧扶船舷的玉机,此时好像放松了些。
李天水回过头,“你怎看出的?”
玉机捂嘴笑着,“方才你登台看过,拐进来又毫不迟疑,自然是早就看好了。”
“你看这些雅丹,有些像低伏的狮虎,有些似昂头的怪鸟,有些似张着巨口,有的似正盯着你”,李天水一路指过来,又道,“它们会说话,也会指路。”
玉机不说话了,紧紧靠在舷边。米娜明眸转了过来,“我听过有人通兽语兽性,未料你还能通土石之性。”
李天水未及开口,忽听船后响起“通”的一声闷响,似重物入水,隔了片刻,又是“通通”两声,确是在侧前方的水面上。
米娜举起了火把,玉机探头出船张望,黑蒙蒙一片哪里看得见。“我听人说,西域有些极深的湖泊中,藏着巨大的水怪,只在夜间出没,将船上之人拖下水。”玉机的脸色略有些发白。
“我也听过。不过我可以保证,这片水域绝没有什么水怪。”
“那是何物?”玉机似松了口气。
“你瞧那边,漂来的是何物?”李天水拿桨向右前方点了点。雾气淡了些,影影绰绰地照见前方水面似有两只小舟漂荡过来。
“看来知道这条水道的人远不止……”玉机忽然闭了口,她已发现这两条小舟上并没有人。
“阿弥陀佛。”那年轻僧人停了桨,宣了声佛号。
玉机的脸色更白了。那些小舟已漂至船头前,船上人人皆已看清“小舟”的船头船尾已被锯下,船舷上还盖了块木板。
赫然竟是两条独木舟形的棺材!
那两条棺材上似是覆着一层沙土,由船舷右侧数尺边漂过,四人默默目送它们缓缓向后船行去。
“此地莫非有水葬之风?”米娜蹙眉道。
“以这两条棺木之朽烂,怕已有数百年了。”那僧人摇摇头。
“这片水域中,还藏着数百年前的亡灵?”米娜美艳的眸子里闪出了光彩,身边的玉机将船舷抓得更紧。
李天水瞧了她一眼,淡淡道:“这里的古人将棺木移入雅丹洞窟内,风蚀水浸,雅丹松动。风刮得紧时,棺木便会自洞窟掉入水中。”
玉机闻言眸子转了数转,忽然亮了,“这一片,莫非是千年前古楼兰故地?”
船上三人俱转头看向她,玉机略低了头,“王公于府中常会讲些史书故事与西域轶事。若我未记错,敦煌西北这一片,皆是古楼兰遗址,数百年前因断水西迁。莫非有些楼兰子民倒毙于半道上,便被草草埋进了这雅丹的石洞中?”她忽然发现李天水正奇怪地看向她,便停了口。
“你是王公的侍女?”
“是又如何?”
“侍女不是家奴么?主人怎会对家奴讲故事?”
玉机秀美的面颊一下涨得通红,身旁米娜却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汉人的忌讳。他们的仆人不称奴隶,看似不能买卖。不像你我。”
米娜竟是被买下的,却毫不在意地笑着。玉机瞪着李天水,眼珠子转了一轮,忽道:“你明明是个汉人,为何结了突厥人的辫子,又像突厥人那般好饮,他们待你很好么?”
李天水转过脸不言语了,又开始尽力向前摇桨。玉机面上现出了些悔意,又道:“你摇了两个时辰,该歇歇了。”
李天水没有说话,独木舟又前行一段,忽道:“你们靠着船舷,坐稳。”与那僧人更用力地挥动木桨,但明显走得慢了,前方又现出了许多洲岛,两侧的雅丹却看不见了。
忽然“沙沙”声大作,洲岛上的沙土不断滚落,卷着数条溪流打着圈向船头转来。船头开始打转。
“伏低身子!”李天水低喝,跪在船头,那僧人亦跪了下来,二人奋力以木桨拍击水浪。船底开始上下颠簸,小舟不停原地转圈。米娜从船尾取过两个空箱子,开了盖。浪头一个接一个扑来,涌入箱中后便被米娜甩出船外。
船头转向了另一边,李天水看见杜巨源那船在自己的前方偏左处,相距约一条船身体左右,正顺着风向追着波谷前行。李天水转动木桨,船头艰难地略略偏转,追了过去。
大风推着两条小舟在激流水域起伏前行。却听“嘭嘭”“沙沙”的声音不绝,不断有一条条棺木于船边掠过。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声,瞬间又消失了,却不似人声。
好在两条船已越来越近,李天水看见杜巨源反手挥了几桨,拐入一条狭窄的岬角水道,轻轻荡了出去,原来是顺水。李天水亦擦着苇草拐了过去,果然是顺流,小舟快了许多,亦平稳了些。
“扑棱棱”一阵响,一群野鸭自前方不远处岸边的芦苇丛中惊起,过了一会儿,又是“嘭”的一声,一条舟形木棺自那片芦苇上的雅丹坠入水中,直直地向这边漂了过来。
李天水忽然心中一悸。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