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般家庭多半夏天都会使用大葵扇,特别是老广州人,夏日邻里串门,必定少不了捎搭把扇子,那个时候没有空调,风扇和扇子是凉夏的恩物,妈妈床头的大葵扇便是我最爱拿来逗猫的。
我那从小读卜卜斋(私塾)的外公,却跟别的老人家不同,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把长折扇,不时用手指'刷'地一下打开扇子轻摇,感觉特别帅气。
折扇上面通常写了书法,外公说,多看,字就写得漂亮了。印象中的外公确实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连钢笔字也是非常漂亮的,他懂得许多生僻的文字、繁体字和书法的字体。
妈妈因为儿时与外公的误会日渐,成长后日常往来也是客客气气的并不亲厚,虽然我当时年纪小并不明白,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我却自然而然地眷念那一点血脉之联。
我喜欢靠着外公,闻着他那淡淡烟草味,听他说那些奇怪的字。平日里把看到的、不懂的字便死记硬背下来,等外公过来探访就拿出来"考试"。他是个聪明的老头,没有一个字是不懂得的,也没有拒绝过我的"检查",比我查新华字典还要快。
如此潜移默化下的我,也变得喜欢去抠一些冷门字,玩简字和繁体字互译,妈妈对于我偶尔表现出知道那些奇怪的字而感到惊讶,却不知道这是我跟外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罢了。
时隔多年,隐约记得外公有一把扇子上面的提诗是我一个字都不认得的,他却朗朗上口,故而我对那首《满江红》便记忆深刻,外公喜欢说岳飞的故事,喜欢他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喜欢他的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其实,妈妈也喜欢。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扇子上的字体,只是估计应该是草书,一般在扇子上都是楷书、隶书、行书、草书几种,在儿时能让我认为天书一般存在的文字也就是草书了。
一般扇子上的字画,都是先用扇面纸写字或绘画,完稿了然后再拿去做成扇子,这样成品比较精致,不过外公喜欢直接写在上面,说举手不回真君子,又说,错了,别人还看不懂。有次我到他的蜗居去玩,他突然说,不知算不算生错年代,如今会写大字也不矜贵了。我傻傻地说,矜贵的,学校还教。他落寞地说,赚不到一碟茴香豆吃。直到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当时的他,觉得自己"孔乙己"了。
妈妈觉得外公就是孔乙己,外公自己也这样想了。可孔乙己是一种你能体谅别人的但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所以幼年的我,总觉得妈妈和她的父亲在两个世界游离。但是我自己从来不觉得外公像孔乙己,或许他在妈妈眼中是一个懦弱的父亲,但是谁知道,生活走哪一步才是最准确的呢,别说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就是如今,也有许多情非得已。
外公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他去世前的几天我们还见过面,但是他走的那天却只得他自己一个,在他的蜗居里。我甚至不记得他最后跟我说的话是什么了。
早期还在市区的寺庙供奉时,我会常在落寞失意时找他聊天,后来迁入较远的永久墓地,妈妈也不带我去了,我和外公的点滴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而他也不再入我梦境。许多许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仿佛也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何事轻摇扇,无人识君诉衷肠,如今看到折扇,我便念着,外公那一辈子始终无法人前表达的一点潇洒,全在这一收一放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