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遥自小便是个嗜杯中之物的。
家乡小村生着许多老桂花树,每至深秋,人们都会采那桂花下来酿酒,酿法独到,乃是江南一绝。酿出来的桂花酒大半都是留着自己人喝,只另外拨出几坛搁到市场上。这酒不辣,口感醇香,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妇孺皆宜,小小的一坛,买来送礼既精致又显身份,每每价格都被炒的老高。
谢遥从这名叫䌷井的小酒村里长起来,便是耳濡目染的会做酒。
玉树悬秋,交加金钏霞枝。九月,正是金桂绽放之时,他趁着雨后摘了一篮,取净花蒂,晒干,研碎酒曲,糯米蒸熟,连着桂花等佐料搁进去,最后撒一层糠,封坛。一套动作重复过数十次,如今便是行云流水。那人厨艺精妙,便是这般唯手熟尔的道理。可君子远庖厨,又是为何习至如此高度?
人人生活习惯不同,有乐乐呵呵无忧无虑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也有敏感多疑心思缜密,遇事喜欢比别人多想一步的。这与天性无关,而与生活的环境有关——有一坠地就泡在皇亲国戚的蜜罐里头,成年后高枕无忧花天酒地的人;自然也就有生在贫寒茅舍,长大了孑然一身在庙堂鞠躬尽瘁如履薄冰的人。
他将酒坛埋在桂花树下,洗了手,进屋。萧然正靠在床头读一本旧书,见他,道:“桂花酿——丞相故乡可是䌷井?”谢遥在床尾坐下,翘起个二郎腿:这种市井八卦也知道得分明,说不准是妖族帝君的身边人物,许是奉宗律之命在人间奔走、常常逢场作戏的。也只有这样身份地位的妖,才会让妖师动用黑刃。
妖师分为五个韵阶,提高一韵难上加难,少则十年多则半辈子,只有三韵及以上才有黑刃这种极危险的长剑。说它危险,一是对自身危险——若非持剑者拥有极强的控制力,黑刃刚接过手,就会被其上可怖的力量反噬,颠倒迷离、走火入魔;二是对他人危险——伤到要害,煞气入骨,一刻钟便会化为烟尘。故黑刃不会轻易出鞘。由此,此人对于妖师的威胁力也是可见一斑了。
想至此,谢遥一挑眉,看向他道:“是。”
萧然道:“早先就听闻䌷井的桂花酒味道绝美,却一坛难求。”
谢遥试探道:“明年中秋请你喝,好不好?”
萧然一顿,问:“你在这住下么?”
谢遥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指节敲着窗台,如实道:“本来我也没什么打算,居无定所走哪算哪,便住了罢。”
萧然沉默着,慢慢地翻了一页书。
两人呆的这石屋建在蔚城城郊的山上,门墙浸染了苍翠的苔草,显得清闲又舒服,静静地就这么立在这儿,也不知立了多少年,好像在嘲笑山下匆匆忙忙的行人似的。
石屋的上任主人像是猎户,后院还铺着几块将腐烂的残次鹿皮,房顶漏雨,凳腿也个个发酥,显然他已经离开多时了。
谢遥大多事情是潇洒随意,在某些方面却是穷讲究。瞧着这屋子破破烂烂得差点意思,便抽出一周,好好修葺打扫了一番,后院荒地都开出来播了菜籽,门前也架棍子晾起肉干。窗台上撒一把米,便能引来林间一群鸟,叫声或婉转或清脆。清晨还未睁眼,先闻馥郁的桂花香,同清风一起缠绕着发丝掠过,窗外鸟啼声声,明澈的朝阳斜洒进房间,转眼便是一地灿然。面对漫山遍野的红枫金杏,进屋便是一股干燥清新的味道,他甚至会迟疑一下,疑心自己是否已然飞升,脱了纷纷扰扰的名利人间,掉到什么仙境去了。
小时读书没正形,旁逸斜出偷偷发展了许多爱好,其中一项就是木工。那时做官,以为这技能再也没机会用了,不料时移势易,如今终于得以一展雄姿,白天闲不住,重改了先前松松垮垮的窗棂,细细雕上了花。没事拣几块木头在摇椅上躺半个时辰,就能变出活灵活现的小猪小狗,下山时随手送给镇上玩闹的孩子们,那些孩子小眼睛亮晶晶地骨碌碌转,一开始还怪警惕的,谁知送了几次,竟都成群结队爬上山敲门来要。
丞相大人的厨艺不可恭维,本人却可悲地乐于此道。萧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卧床静养,没事就翻书,或者愣愣地发呆。他便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一日三餐全部包揽,顿顿熬同种稀粥给伤患吃。伤患也是厨神级别,喝粥都要喝吐了,只好坐镇指挥,总算吃上点有味的饭菜,有时山下的小孩来的时候正巧赶上吃饭,满屋子都是米香,谢遥就开开门,大大方方地邀请他们一块儿品尝,萧然的手艺可不是盖的,这点通过食髓知味的那天之后,每天中午都有一堆小孩翻山越岭地乐呵呵来蹭饭的情景便可见一斑了。小小的一张桌子,挤挤挨挨坐满了人,活像饿鬼过年似的,饭菜一上就被山呼海啸地瞬间席卷而空,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谢遥倒是乐滋滋的,每天跟一帮小孩下箸如飞地磕牙打屁,逗得他们笑得都要背过气去,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济天下饿鬼俱欢颜”云云便是如此罢了。但是另一位看上去不太高兴,脸色微微冷着,像个受气媳妇似的,终于在一天的饭后小鬼们要告辞之时,他掸掸身上的炉灰,在门槛上坐下,一脸正色地朝孩子头招招手,悄悄跟他耳语着说了点话——具体说的什么谢遥最后也没问出来,不过想必就是什么鬼故事之类,他讲得又极生动,再配上那自带的"生魂勿近“的气质,直吓得那孩子头眼睛瞪得快掉出来,连退三步,屁滚尿流地带着一帮小兵逃回老家去了,自此再没敢上来过——萧然面带微笑,对这个成果非常心满意足。
那药治的是黑刃的毒咒,除此之外他有骨折,背上还有触目惊心的鞭伤,谢遥不善歧黄,可毕竟也读过些医书,与这妖不期而遇,共居在这山头小屋,萧然尚且需要他,想要跑路必是无用的,何况他已经无官一身轻,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人生一股子白气,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索性就放宽心和萧然共处一室,每日给他换药包扎,配合萧然自己的妖术,两周,便下地行走也没了问题。
谢遥画画,他就在对面研墨。待到奇山异水江雪山雨都在他笔下走了个遍,狼毫在砚台里蘸来蘸去,实在不知道画什么的时候,抬眼便见对面人一双精雕细琢的眉目。
萧然的气质很奇特,像是犀利中不小心滴进去了一抹柔魅,这抹近乎邪的魅又被揉开,融化在了每细小的动作和眼神里,搞得一眼就让人魂颤。谢遥看着他,忍不住道:“狐狸精。”
萧然推着墨,似乎显得很无语:“你说呢。”
“狐狸精就跟一老爷们混在荒郊野岭?”谢遥平生素爱美人,这会又闲得蛋疼,忍不住地要调侃他。
闻言,萧然看了一眼他,然后意味颇多地笑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笑,谢遥的心也跟着奇异地蹦了一下,福至而心灵,于是谢相可以传世的字画立马就跟不要钱似的飞速生产。
金秋,溪中螃蟹正肥,趁夕阳尚在,小火煮来配一壶浊酒,迎面暖风盈盈,当真快哉。谢遥虽然懒,可到底是个既会玩会享受的,削点竹子,自己没事编了个小网,往那小溪边角上一撒,第二天清早一拎,就稀里哗啦满满当当的一网子螃蟹,小腿乱蹬,够一顿酒的了。
萧然每次都惊奇,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闲绝活。
这位绝活颇多的相爷自诩酒量可圈可点,看着萧然的伤也已经十多天,这边刚挽着裤从水里出来,甩甩手,又贼笑着借采买物什的借口下山买酒去,好配蟹子蘸醋吃——还怪忙的。
跟萧然逛在街上,走桥,满楼都是香袖招舞,谢遥拍他肩膀,啧啧两声:“不去看看?那边花魁都出来了。”
“你不是买酒么?”萧然问。
谢遥一挑眉,心说你怎么知道。
萧然找出钱袋,朝路边看了一眼,道:“行了,就他家吧——要性温点的,。”
店主看向这俩人,一看眼就直,是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忙应道:“得嘞——那给您拿咱家自己酿的?”
萧然点头。
店主乐呵呵地打了酒,装袋前,又朝里头杂七杂八地添了许多坚果蜜饯,嘴里说着:“二位贵人气度不凡,鄙店有幸……”谢遥看了,哭笑不得,忙道:“成了,其他别要,糖的多来点,钱照付。”
店主连连点头,谢遥付去一两银。临走前,店主还乐滋滋塞给他们一块蓝帕子,估计是家里姑娘的。
拎了酒回家,谢遥眼睛都发光,几月没吃到酒了,再不喝简直没法活了。
他是个有酒病的,讲究一堆规矩,什么汾酒白玉杯,花酒翡翠杯,果酒夜光杯。酒瓮捧上来,不要急着喝,先顺边注进玉壶春瓶。这瓶别地方的不好,须得汝窑的青釉,状似美人肩,触手冰润滑腻,赏心悦目。若是什么温性酒,须得再来个温碗注子,给酒稍微烫热后,再进杯盏。
喝酒须得乘兴,尤其稀奇美酒,更是必须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少,否则便是浪费。不过自打那时入朝,酒桌对面便总是些尸位素餐、只会吹牛拍马屁的人物,且酒品极烂,喝多了就容易张牙舞爪地乱喊,或者喋喋不休地说叨些有的没的,又哭又闹,搞得谢遥每次脑浆都快沸腾了。
那个时候真是糟心。他默默想,朋友没几个,事儿一堆接一堆,京城巍巍的高楼上,歌舞升平,周遭闹闹哄哄的,陈年的好酒喝到嘴里,也染了一股子呛人的胭脂臭味。
涩了吧唧熬好几年,如今终于碰上个称心的,简直好不快乐,没有恁多器皿佳酿,倒也无谓,醉翁之意不在酒,酒桌对面有个顺眼的人,自己有片敞亮的心情,天南地北地瞎聊着,几只鲜蟹,两碟小菜,也堪比玉盘珍馐。又何况萧然精通庖厨,极简单的一道民间俗菜也能被他做出别样的滋味,谢遥和他过了这么几天,顿顿吃得都是人间罕得的美味,瞬间感觉自己之前三十年都白活了。
小店自家酿的米酒格外醇正,不辣不伤,这么个恰和气氛,开始还把握着每次只给萧然尝个杯底,防止着喝过了对伤愈合不好,后来越喝越高兴,劲儿上来,也不管什么伤不伤了,连哄带骗一意要把他灌倒。谁知俩人推杯换盏你一杯我一杯从下午喝到半夜,那人神定气闲地描着瓷杯沿,笑盈盈的还是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模样。倒是谢遥自己先撑不住了,顺着椅背直往桌子底下滑,心说这姓萧名然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么能喝,可别是个妖吧?
又一想,啧,可不就是个妖么?
萧然来扶,他挺配合,手却不老实,一对禄山之爪隔着衣服在人家腰上蹭来摸去,一会扯腰带,一会拉领子,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这位酒品五十步笑百步的相爷一面毫无章法地横扫醉拳,东倒西歪地打来踹去,一面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大雅之曲:“……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唉哟……阿姊头、头上桂花香哪……”
萧然:“……”
本来想给人放进屋睡觉,这会得了,萧然揪住他往自己腰带扣上移动的手,踢开门,要叫他在院里坐一会冷静冷静。他正摆着藤椅,一旁的谢遥脚下踩了个石头,忽然一滑,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栽进溪里,萧然知他身子弱,又是大半夜的喝了酒,赶紧去搀,谁知谢遥醉得神志不清,嘿嘿一笑,反而抓住萧然扶过来胳膊,用力一拽——哗啦一声,两人都如愿以偿地掉进里了水里。
溪底的石头划破了谢遥的后背,冰冷的溪水冻得他一激灵,酒立刻醒了大半,他头痛欲裂,轻轻抽了口冷气,问:“你没事吧?”
萧然撑在他身上,摇摇头,把他扶起来,回了屋,谢遥咳嗽一声,眼花缭乱道:“这酒醒得利索。”
上了榻,萧然一言不发就要抽他湿漉漉的腰带,谢遥立刻抓住他手腕,玩味似的,笑着一挑眉。
萧然对他这近乎下流的风流无话可说,万般无奈道:“你不换衣服?”
谢遥觉得有趣:“你帮我换?”
萧然看了他片刻,抬手便撩他衣襟。
他毫不在意地配合:伸手、转身、低头,慢腾腾地,直到那人的气息真实地喷在后颈,他才不自然地一动,说:“好了。”
萧然正治着他肩胛上的伤口:“还没。”
沉默片刻,谢遥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萧然——你这名字怎么来的?”
萧然专注地低着头,回答道:“义母取的。”
谢遥:“挺好。”
萧然没说话,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天寒地冻的深冬。
偏殿内,老妪握着他冻裂的手,笑眯眯地对帝君说:“捡来的小妖,怪可怜的,留着帮我打打下手也成,我看就叫‘萧然’吧,贱名也好养活……”
帝君审视地盯着他血红的眼睛,默许了。
那都多少年前了?萧然悠悠地想着。
他经历的事情太多,史书上有记载的经历过,没有的也同样经历过,世间聚散生死,就好比月亮的阴晴圆缺——有时候,经历得越多就越容易麻木,屠一座城半个时辰,静夜江水化为炼狱火海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什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有那些邈远的哭喊、求饶、怒斥、酷刑,他已经对大部分没了印象,唯独……
还……记得对他好的人。
那些人的真心难以参悟,许是阿谀奉承,许是有求于他,堆笑的脸上油光锃亮,却难掩内心深处战栗的恐惧,鼓起勇气走近来,萧然无意间一句话就吓得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亦有些人,不怕他、对他好,袖子里却蠢蠢欲动地暗夹着一支飞镖。
不过……就算是一身毒刺钢针、满肚子坏水,表面递给他手里的仍是一颗货真价实的蜜饯,那人本来的面目是牛鬼还是蛇神又有什么关系?在他们出手前先亮剑不就好了。
渐渐回过神,仍是小屋的卧室,谢遥衣服脱了还没换,已经撑不住睡了。
萧然屏息凝神,伸手要给他拉被子,目光却微微一动,看到他眉若刀裁,一对长睫如羽,沿鼻梁向下,双唇柔润。
这人对他是很好,至于真心……也许呢。
于是他的手忍不住一偏,指腹慢慢蹭上谢遥的嘴唇,那人似有所觉,眉头微微一拧,握住他冰凉的手腕,躲了一下:“别闹……”
萧然不挣脱,盯着他,问:“你为什么救我?”
谢遥一愣,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事,昏昏沉沉地一抬眼,笑道:“看你长得好看。”
萧然:“……”
到底有没有正经的?
犹豫片刻,萧然又问:“你怕我么?”
谢遥不耐烦地拂开他,翻了个身,道:“你说怕就怕,说不怕就不怕——你到底睡不睡?不睡别吵我,睡就赶紧。”
半晌,不见那人回复,他又说:“怎么?难不成想跟我睡?”
分明两人都是摸爬滚打的老风月了,相较之下还是谢遥脸皮更厚一层,丞相大人表面人模狗样挺靓丽,私下趣味却不忍卒读,萧然呼吸暗自重了几分,黑着脸拂袖而起,只留他一人哈哈大笑。
他本是忙碌惯了的,日子从先前文书倚叠如山、每一刻都在跟方筝玺苦口婆心地磨嘴皮子;与官员们机关算尽地斗智斗勇,忽然一下急转为了“每一刻都要自己找事儿干”的程度,本以为一份悠闲将会成为如坐针毡的折磨,可如今却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和萧然这暂居的妖的关系也维持在一个奇妙的平衡点,关键就是“不问太多”。
言多必失,打听太细更是无要。谢遥不主动吐露自己的来龙去脉,也从不过问他的身份底细,只知道他奉命常于人间奔走,伤是和四韵妖师过招时受的。久而久之,两人像是互相懂点什么似的,从对方眼里都能看见那么一点浅尝辄止的笑意。那日一场酒,从日影偏斜喝到月下西楼,其间说过的话不咸不淡,净扯些没用的闲篇,这么毫无目的地瞎聊,谢遥就是喝得尽兴,看着萧然的眼睛,他就觉得这人伏笔千里,什么都明白,甚至隐约觉得就连遭遇与经历他都和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别说又是这么个旷世美人——没酒也醉。
门前有一副精致的石制桌椅,闲来无事,两人还会手谈一局,萧然有一支白玉的长笛,偶尔吹一吹,谢遥便拈以竹叶相和。音韵重叠交错,柔化了石桌之上这向来坎坷多劫的棋局。
萧然受了黑刃的伤,如非他,那么重的伤势,即便侥幸没有丧命,诅咒伴随终生,法力随之逐渐流逝,时间一久,会比凡人还要脆弱,跌一跤,兴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更不要提替谁杀人夺命。可自从吃了那药后,一路向好,十天,伤口开始慢慢愈合,如今竟是几乎不疼了。萧然擦拭着腰间的白玉笛,试着用术砍倒一株松树,老松晃了晃,被切出个豁口。
入冬后再走吧。他靠在藤椅上,这会好像全身都放松了一样,眯着眼,安静地感受着暖洋洋的阳光,小溪汩汩地流得舒畅,桂花落在草地,清风凉爽的,也带着一股子草木香气似的。
山里舒服,像是时光流逝都慢下来了一般。
原来人间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他这样想着,心里宁静,忍不住吹起笛子来。
手中玉笛温润细腻,若不注法,音色柔和至极,也潇洒至极,伴着溪水击石的脆鸣,悠悠荡起,若林下清风,隰中流月,洋洋洒洒,漫无边际,山间百鸟全都哑了嗓子,噤声静听。
一曲终了,几个小脑袋从不远的桂花树后冒出来——是谢遥不经意间惹的孩子,听着小院里的笛声,探头探脑地来瞧。萧然一眼飘飘然扫过去,那群孩子吓了一跳,汗毛登时倒立,显然是对这位不知何许人也的鬼故事心有余悸。半晌,一个大点的男孩被强行推出来,只好迈步上前,深吸一口气:“请问谢公子在否?”
萧然问:“有什么事。”
男孩被吓着了,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递出那个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紧巴巴地道:“多谢他送的木……木雕,那个,无以为报,就、就这个……”
萧然接过来一看,是个铜质的风铃,样式独特,很旧,上头的麻绳毛糙,像是用利器破坏的,被小孩攥得热乎乎的,他一下就猜出来了,问:“从寺庙屋檐上割的?”
男孩呼吸一滞,拧着自己的衣摆,没说话。
忽听得树后女孩们低声议论:“瞧啊,那人不是哥哥画上的人物么?好生标致。”
萧然一掀眼帘,注视着男孩:“什么画上的人物?”
男孩自始自终都不敢看他,咬咬嘴唇,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死闭上眼,一口咬定:“不知道!”
萧然哭笑不得,心想:你那谢公子威严就这么大?
这么想着,却也没再为难,从藤椅上站起来,径自回去了,只撂下一群小孩,脸红得跟熟透的大虾一样,呆呆的不知所措。
他把风铃挂上檐角,然后进了屋,谢遥正在后院吹着口哨逗鸟。床头,书桌边一摞纸的最下面,果然压着沓折起来的画。小心地抽出来,依次展开,描绘的是远方云山烟水、晓风残月,近处缀雨金桂、飞鹊红枫。没上颜色,意境却已暗暗浮动。萧然一张张翻阅,在最后一张顿住了手。
画中是一人。
那人安静地垂着眼,一头黑发落花流水地铺散下来,鼻梁秀挺,眉如刀裁,嘴角含着淡淡的笑。不同于先前几张工笔画,这幅用的是白描,寥寥几笔勾勒而成,没题诗,也没个题目,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摆在上头,萧然却看得一愣,心里有根弦像是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