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Betty
<1>
那年暑期身处异地的我三年没回家了,三年后我已经成了一位母亲。我带着两岁的女儿下了车,家人们都围上来嘘寒问暖把我们迎进家门。大伯也来了,可是眼前的大伯和三年前的大伯判若两人——
他双手交叠放于脐下,走路轻飘飘,颤巍巍地,脸上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眼神游移呆滞,面部肌肉萎缩得毫无生气,嘴唇生硬地闭合着,似乎能感觉到里面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很痛苦,整个人都很痛苦。
见到我,他自然很高兴,笑了,但仍是痛苦的。以前听说过皮笑肉不笑,现在明显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喜悦,却很难表达于僵硬的脸上。他做什么都力不从心了,走路,吃饭,生活起居方方面面……
没错,是大伯了。
我心里一酸,差点儿哭出来…
<2>
大伯一辈子无儿无女无家,爸爸在院中盖了一间小房子给他。他每天跟着爸爸下地干活,一日三餐都在我家吃,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大伯似乎成了我家的一员。
但印象中他在家中一向毫无地位,一直被视为无足轻重的人。比如平时和我们一张桌子吃饭,可一旦来了客人,就要给他单独盛出饭菜,让他到靠墙的小茶几上吃。饭桌上热热闹闹,觥筹交错,而他就像空气一样无人理睬。
他就像莫泊桑笔下的丽松姨妈,在家中像一个影子,或者一件熟悉的物品,一个活家具,司空见惯却从来无人关切,
即使是爷爷奶奶也从不把这个大儿子当回事……
他平时寡言少语,因为他的话别人听不进也不想听,他于是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酗酒,酒后伤人伤物。
清楚地记得他把刚出生不久的一窝猫崽儿一个一个抛到院外的田地里,我飞快地跑到田里去看,小猫儿们仰面朝天,四腿儿蹬着,耳朵里流着血……我实在不惹看到生命终结痛苦的模样,眼泪不由得滴落在地上,心里特别恨大伯……
为了让大伯戒酒,三婶儿居然出主意让奶奶把刚出生的老鼠崽儿泡进酒里……我不知道最后大伯喝了那个泡过老鼠崽儿的酒了没有,反正他一直没有戒掉……
<3>
大伯有一个旧式木箱子,漆着红漆,很新,颜色很漂亮。箱子总是上着锁,大伯每次打开都小心翼翼的,出神地注视一会儿便又谨慎地上了锁。
对于我和弟弟妹妹来说,那个箱子真是一个谜,充满了神奇的吸引力。我们总是在大伯打开箱子的一刹那激动地拥过去,可他总是紧张地立马上锁,并大声地呵斥我们走远。我们吓得四散而逃。
那一次,大伯喝醉了,躺在炕上胡言乱语,红箱子居然没上锁,我们激动地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箱盖儿,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崭新崭新的被褥。红色的被单上绣着漂亮的鸳鸯,活灵活现…
同样漆着鸳鸯的红色茶盘里装满了小巧玲珑的茶杯和茶壶还有很多其他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儿,这些似乎都是新婚时才会有的东西……
<4>
听大人们讲,从前的大伯很阳光,性情也好。他结过婚,大娘是个漂亮的女子,可是婚后不久,大娘就因病去世了。
他们是经人介绍才认识的,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是一见钟情,相互爱慕。
那时村子前面有个小树林,他们常在傍晚时分去小树林里散步。
有时他们会坐在林间的空地上,谈起各自的情况,各自的习惯和情趣,就像交心那样娓娓倾谈。
暮色渐浓,林间温润清甜的气息,沁人心脾。这种氛围能令他们百感丛生,心潮澎湃……
可是有一天也是在这个小树林,也是这样的情景,大娘突然说她不想继续了…
她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了……
大伯哭了,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直坐到天明。
爷爷奶奶家里所有的人都反对这门亲事,可大伯坚持要把大娘娶进家门。
亲事办了。
可没过一年,大娘走了……
从此,大伯就变了,终日望着那些崭新崭新的被褥发呆。
后来他开始酗酒了,酒后胡言乱语,伤人伤物…
他不正常了,甚至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了……
天长日久,家里所有的人也都这么认为了…
<5>
他真的病了,更没有人理会他了,或者说似乎大家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
去年冬天爸爸打来电话说,大伯在压实的雪路上滑倒了,摔得很严重,瘫在炕上起不来了。
爸爸带他到医院去看,医生说大伯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已经老化了(虽然他才六十多岁),摔倒只是一个诱因,以后可能都起不来了……
那段时间可能是大伯人生中最没有尊严的日子,生活不能自理,甚至大小便……
除了家人,几乎少有人问起他……
爸爸每天清扫他的房间,给他送饭和水……
时间久了,爸爸也腻烦了,他在电话里说想送大伯去养老院。
我说大伯一辈子太可怜了,临了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走啊……
最终大伯没有去养老院,可是没过多久他还是在夜里孤零零地走了……
没有人为他的离去落泪,每个人都认为他的离去是一种解脱……
我也在想,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应该是幸福的吧……
他应该看到了小树林空地上坐着的那位女子,正在朦胧迷人的月色中等他……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大伯,一年了,愿他在天堂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