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做什么的?”
大多数人听到有人这么问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翻译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当然再自然不过了,因为工作是我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构建和捍卫的身份的核心,它是我们影响世界的主要方式。
在一个擅长分类且喜欢分类的社会里,工作类型是一种关键的、决定性的分类,是所有其他社会生活的锚点。它将我们分类,让我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定义了应该匹配的生活标准、应当与谁为伍、又与谁划清界限。职业生涯标记了我们的人生旅程,是回溯人生成败最重要的记录,是自信与彷徨、自满与自责、骄傲与耻辱的主要源头。
我们从小都被教导着要努力工作,工作获取的报酬似乎也在证明我们是努力的、我们的付出是有意义的。甚至面对“工作(任何环境下的任何工作)是唯一体面的、道德的、可行的生存方式”这样的说辞,我们也觉得并无不妥。
可突然,偏就有人告诉我们,这个世界40%的工作都是毫无意义的“狗屁工作”!
2013年,著名的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写了篇文章来《谈谈“狗屁工作”现象》(On the Phenomenon of Bullshit Jobs):
1. 现代社会有大量所谓的工作毫无意义(纯属浪费时间和资源,甚至还给世界带来危害),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对此也心知肚明,但TA们中的大多数仍然在这样的岗位上沮丧地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职业生涯。
2. 似乎有人专门发明了这些工作,只是为了让大家一直一直工作着。
3. 有这么多的人觉得这样的情况是必然的、是正常的,甚至是可取的。如果一个人在这样的(明明已经感觉很糟糕的)岗位上不努力地工作,那么ta就是不正常、不进取的人,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关心,也不值得获得帮助。大家就好像集体默许了我们每个人被奴役的这种遭遇。
这么直白露骨的文章,当然一发就火,被翻译成10多种语言,传遍各大洲。在此之前,对这个重要的社会现象几乎从未有过系统性的关注。文章引发了大量的讨论,对许多人来说它就像“开塞露”一样,让便秘许久的自己终于可以通畅一次,隐秘的感受得到了人道的宣泄。
后来,民意调查机构YouGov在英国和荷兰的调查表明,有40%的工作是(连从事者自己都这么认为的)毫无意义的工作。
难怪当我们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世界上最残酷的折磨便是强迫人无休止地做一件明显毫无意义的工作”,即便没有身陷他被流放的西伯利亚劳改营,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并不陌生的、恐怖的荒芜。
二
几年后格雷伯把那文章扩展成了一本系统的书籍《毫无意义的工作》(Bullshit Jobs: A Theory)。
开篇就来了一段纯度极高的狗屁工作者自述:
德国军方把与信息技术相关的工作包给了一家分包公司。
这家做信息技术的公司又有一家负责它后勤的分包公司。
这家后勤公司又有一家负责它人事管理的分包公司。而我,就在这家做人事管理的公司工作。
某天,士兵A要换工位,即从现在的办公室换到隔壁的隔壁的办公室。然后士兵A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拿起计算机,直接去隔壁的隔壁,而是要先填一份表格。
做信息技术的分包公司收到了这份表格,公司相关负责人审阅并批准了这份表格,然后将表格转给了做后勤的公司。
后勤公司批准了这次工位调整,然后向我所在的人事公司发出了请求。
我们公司办公室接到请求后,完成了他们需要完成的不知道什么工作,然后联系了我。
我会收到一封电子邮件:“C点钟的时候到B营房。”通常情况下,营房到我家有100~500千米的距离,所以我得租辆车。我开着租来的车来到营房,告知对接工作的人我到了,然后填一份表格,取下士兵A原来工位上的计算机,把计算机装到箱子里,封好箱子,让后勤公司来的人把箱子搬到士兵A要去的新工位上,之后我拆封箱子,再填一份表格后把计算机拿出来安好,告诉对接的人我花了多长时间、搞定了几个签字,然后开着租来的车回家,再给对接的人寄去所有相关的文件,最后拿到一笔报酬。
所以,本来士兵A扛着计算机走5米路就搞定的一件事,最后成了另外两个人合计开6~10小时车、填大约15页纸质表格,并花掉纳税人整整400欧元的操作。
等等,凭什么断定这就是狗屁工作?
格雷伯教了大家一个方法——你问这么个问题:假如所有这样的岗位、这样的工作内容嗖地一下全都消失,这个世界是变得更糟,还是毫无影响,还是甚至会更好?
如果世界一点也不会因此变得更糟糕,那你说这狗屁正不正宗?
好了,趁着这股弥漫着的高纯狗屁味儿,我们来细细地分一分狗屁笼罩下的各种各样的狗X工作。
1. 狗皮工作
有所房子的质量不太好,发现房顶漏水后,房主自己不会修,但又觉得找专业人士来修理也太麻烦,于是就在漏水处下方放了个水桶,然后雇人全职来照看这个水桶,定期把水桶里的水倒掉。
这位水桶照看者的工作就是典型的狗皮工作——完全为了应对组织的某个故障或缺陷而存在,但其实这些故障和缺陷本就不应该长期存在。
当组织中某些机制、政策、方针等等设计得足够糟糕,糟糕到完全可以预见最终的失败时,组织里有权势的人物也懒得想办法从源头去解决问题,而是在失败发生、造成损失后,再去雇用全职员工来处理这些损失。很明显,被雇来的员工对如何更好地解决问题毫无话语权,只能靠一张又一张的毫无疗效的狗皮膏药来勉强修补。
另外一个突出的例子,便是那些成天跟在能力不足、行事马虎的上司屁股后面,一直忙着收拾烂摊子的下属了。这里的缺陷其实是能力不配的上司,对路的解决办法要么是换人、要么是干脆取消掉这个上司岗位。但组织中的权势人物也许就眼瞎看不到,也许看到了也懒得管,但也许甚至就是故意安排的,谁知道呢。
2. 狗眼工作
这类工作的全部全部内容就是给他人派活儿,然后瞪着眼睛监督干活儿的人,还要煞有介事地假装客观地给出各种考核分数。以前他们管这些分数叫KPI,现在则更喜欢称OKR。
狗眼工作者是完全没必要存在的监工,(可能有时也是被迫地)监督着那些不需要监督的人。过不多久,他们自己和被监督的人都会发现,没有这些监督,事情反而会进展得更好。
3. 狗嘴工作
狗嘴工作者不讲人话,专门用各种时髦、拗口、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概念和术语糊弄别人,把简单的东西吹得无比复杂,把直白的事情整得无比玄幻。这是TA们被驯化后的习惯,也是最重要的自卫手段,这怪不得TA们,因为不这么做就很容易被人看穿,但其实大家早就心知肚明。这种岗位,听惯了黑话的互联网人士应该见过不少。
这些人,还喜欢做PPT,而且一定要整得高端、整得炫目,仿佛空洞的黑话跳到那里面就会忽的变得真正值钱了。组织里没完没了的会议也很配合,给这些报告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使之成为某种至高仪式。
那些级别很高的狗嘴工作者,会有专人负责他们报告里的插图、照片、文字、装饰,但这些玩意儿的命运大都类似于歌舞伎舞台上那些道具和服饰,没人会真的仔细看。
4. 狗尾工作
狗尾工作都是些滥竽充数的事儿,是组织自欺和欺人的惯用招数,他们花钱招来人,不过是为了告诉自己和外界“我们正在做某某事”,哪怕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狗尾工作者需要在各种表格里打钩,制造毫无意义但能带来美好幻觉的数据,向领导汇报和对外宣传的时候粉饰出虚假繁荣的景象。
还有的组织有内部刊物、新闻门户、甚至电视台,这些内部媒体的存在不过是为了给管理层注射欣慰剂、愉悦剂。领导们喜欢看到媒体上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喜欢看到颂扬自己的报道。他们喜欢体验被这些狗尾“记者”采访的感觉,这些“记者”看起来挺像回事儿,而且从来不会提出尖锐的现实问题让你难堪。
狗尾工作者其实清楚地知道,这份工作不仅对实现目标没有任何帮助,实际上还会带来阻碍,因为它浪费掉了原本可以投入在实质性事务上的时间和资源。
5. 狗腿工作
狗腿工作者的典型作用纯粹是为了衬托另一个人的重要性,让这个人看起来很重要或者让这个人感到自己很重要。表面上TA也会被分配任务,但都是些琐碎任务,实际上管理者只是想要有人伴随左右、衬托身份,这种操作事实上由来已久且备受推崇。
大型机构中,上级的重要性几乎永远是跟他手下干活的人数挂钩的。这反过来更刺激了组织阶梯中处于上位的那些人不断扩充自己的队伍,至于招来的下属具体做什么,则完全是以后再考虑的事情了。凡是那些会导致手底下员工数量减少的效率提升方案,这类管理人员都有掩饰不住的敌意——没有了手下,他们还能使唤谁?
还有一类狗腿工作则是完全不动脑的机械执行任务,分配任务的人并不会告诉你工作的前因后果、目的是什么、作用是什么。之所以这样,有时是上级自己也不清楚,有时则是故意为之,他们就是要求你乖乖照做。狗腿工作者很难用肉眼看到自己工作的建设性,体会不到任何工作成果的激励,如果认命的话,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根深蒂固的“无脑”习惯,彻底被驯化为听话的执行工具。
6. 狗爪工作
狗爪工作的核心特点是“攻击性”和“操控性”,它非但不产生任何价值,反而一直在伤害世界。
很明显,网络诈骗是典型的狗爪工作,相信这点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还有一些狗爪工作则非常隐蔽,比如有些喜欢贩卖焦虑的媒体。要准确判断,还是得看它们是不是具有狗爪工作的两个核心特点。它是不是喜欢揪住某些人群的弱点反复渲染,以制造和放大焦虑感?这是“攻击性”;然后它会不会利用这种放大的焦虑感兜售一些完全无助于真正解决问题的劣质玩意儿?这是“操控性”。
按这样的判断方法,你就能看清这类狗爪工作了。
7. 狗血工作
狗血工作是一种很矛盾的工作。一方面,工作的原本意图也是想要做些有价值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整个工作的开展策略又极其业余低能,或者说压根就没有策略,导致大家常态性地处于一种毫无方向、毫无逻辑、诡异的、躁动的兴奋中,但事情却始终不会有实质性进展。
绝大部分狗血工作都是由专业度极低的领导一手造就的。
8. 狗头工作
狗头工作者的主要工作便是制造上述各种狗X工作给他人,监督这些狗X工作的完成,甚至还要招更多的人来从事这些狗X工作。TA们是当之无愧的“狗X工作生成器”。
9. 苟且工作
苟且工作不是那些具有某种特定工作内容的工作,而是指从业者因为某些原因看不到任何其它可能的选择而不得不从事的工作,并且TA在这个岗位上始终无法安心,状态始终拧巴,无法从工作中得到精神回馈,身心能量持续流失。苟且工作者对工作的最大感受就是自己的选择权被剥夺,对人生失去了掌控力,好像身陷逼仄的牢笼,毫无自由,所以无论工作内容如何,都极难体会到工作的价值。
三
虽然我们对狗屁工作细分出了可不少的狗X工作,但日常世界里它们往往没有那么泾渭分明,有的工作兼有狗皮和狗腿特质,有的则是狗眼、狗嘴、狗头的混合体。是的,狗X们倾向于交织混合在一起。
另外,还有相当多的工作,你不能说它就是纯粹的狗屁,它的一部分有其价值,剩下的另一部分则很有狗屁特质。这种情况得引入狗X指数,来度量狗X的那部分在整个工作中的占比。这样,每一份工作都可以得到总的狗屁指数和细分的狗皮指数、狗腿指数、狗血指数、苟且指数...... 于是,我们就可以很科学地指出那些纯狗血的工作、挺狗皮的工作、有点狗腿的工作。
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指出:不管什么狗X,与苟且混合后,都会更狗X的多得多——“苟且”是狗X的倍增器。
四
为啥要这么费劲儿地分析狗屁工作?
如果它仅仅是做了无用功,那也不过就是多浪费了资源嘛,对从事者来说有啥大不了的?毕竟TA们大部分都是些收入还不错(有的是颇丰)却无须辛苦做实事的群体。按道理说,既不用辛苦劳动又可以拿钱,这样不应该觉得自己的运气好极了吗?
可事实却是,狗屁工作如此频繁地导致了从事者的痛苦。TA们非常困惑于自己的感受,无法解释和无法理解——这种讲不清自己究竟处于什么境况,也看不懂背后问题所在的状态——往往会更加重TA们的痛苦。
顺着从事者这种吊诡的心理状态,我们挖一挖狗屁工作里几款极其隐蔽的巨大精神暴力。
1. 失去影响力而引起的心理创伤
婴儿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能够体会到自己是独立于周围世界的个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能察觉到“自己”是某事发生的肇因。同时,这种意识从一开始就会被某类快感标记,这被称为“身为原因的快感”将成为后续所有人生体验的基本背景。
科学研究表明,如果让孩子先发现和体会到了“身为原因的快感”,然后突然又把这种机会拿走,那么他们先是感到愤怒,然后会拒绝配合,随后开始有了自我封闭倾向,并出现某种紧张性精神症特征。这种后果就是“失去影响力而引起的心理创伤”(trauma of failed influence),类似的创伤体验或许正是后来可能经历的许多精神健康问题的肇因。
现在我们转来看看狗屁工作。雇用你的时候,你感到自己是因为有用才获得了这个岗位,结果却发现事实完全不是如此,但又不得不配合表演,假装自己是有用的,假装这个岗位是有用的。这种先让你产生自己有用的错觉,然后再被全然否定的经历,不仅仅是对自尊感的摧毁,还直接动摇了自我意识的根基——一个人一旦停止对世界产生有意义的影响,那这个人就不复存在了。
2. 无处安放的感受
和摸鱼者一样,狗屁工作者需要伪装自己,但这场伪装游戏的难度大很多,因为并没有清晰的伪装规则摆在眼前。摸鱼者起码知道为什么要伪装,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但狗屁工作者往往不知道是谁在逼迫自己假装工作,也不知道为何要进行这场伪装游戏,更无法判断谁跟自己是一伙的,谁又不是。TA们施展才能的唯一方式,是变着花样掩饰自己无法施展才能这个现状。
这时TA们就会遭遇心理学家称之为“文化模型缺失”的处境。
举个例子来理解一下。心理学研究发现,青春期有过单相思经历的男人或女人,大多最终能够放下,很少有人会留下永久性情感创伤。但与之相反,那些曾被单相思的男人或女人,却始终被愧疚和不安缠绕而无法释怀。研究人员表明,造成此种现象的一个主要原因正是“文化模型缺失”:他们找不到可以效仿的对象。而任何一个陷入单恋而得不到回应的人,都能从各种经典浪漫文学作品中找到情感共鸣。
“文化模型缺失”会给狗屁工作者带来极大的痛苦。在此种岗位下,不仅行为准则模糊暧昧,大家甚至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感受。
3. “觉得自己没资格痛苦”带来的痛苦
“现在这世道,疫情、危机、战争、黑天鹅、灰犀牛、VUCA.... 行情这么不好,那么多公司倒闭,那么多人失着业,那么多人在无聊且辛苦的工作里卷,还没挣多少钱。你不过就是在一个无聊的办公室里待着嘛!到底你有多特别,怎么就忍不了了?”
这种话经常在狗屁加苟且工作者的脑子里冒出来,算是对自己的劝诫吧。但这种强行的劝诫往往戳中自己深层的痛苦,因为它其实是“工作(任何环境下的任何工作)是唯一体面的、道德的、可行的生存方式”的翻版。
从小到大,我们不断地接受社会施加的这种规训,但它毕竟来自外部,你要是偶感不适,好歹可以拿点什么东西挡一挡,哪怕是象征性的。可现在这来自你的脑子内部,它会从里头戳,戳得更加的鲜血淋漓,挡都没法挡。你已经搞不清楚你对于“可以接受的”工作的标准到底是合理的,还是荒唐可笑的。
五
我是老邓,一名不安分的多重潜能者,经历过并且正从事着多个不同方向的工作。
我的首发职业是国企的电工。之后进入猪厂网易,作为资深技术专家带队开发互联网游戏和企业数字化产品。再后来敌不住体内蠢蠢欲动的贪玩劲儿,跳进动漫&玩具行业创业,担任天雷动漫副总裁,负责智能玩具的创意设计、研发、生产、市场营销、销售、客服,以及公司原创动漫IP的全盘运营,每个岗位都在一线折腾过。
现在我是一名独立咨询师/创变教练/企业顾问/老码农,为组织和个人提供个性化的咨询、培训、辅导、教练服务。同时还担任着网易轻舟低代码的首席产品顾问、网易伏羲机器人的专家顾问、华为编程语言社区SIG-DSL的核心委员。
另外,对小众的交互音乐抱有幻想的我,一边在与音乐院校的音乐家们合作做交互音乐科技研究,一边也不管不顾地在偏僻的独立交互电子音乐人的小路上艰难挪步。
这些工作的狗屁指数都有多高呢?
老实说,里头副总裁之类的公司高管职位以及企业咨询顾问是最容易狗屁化的,一不留神就真成狗屁工作了,因此需要花费很大精力去刻意对抗狗屁化,而这本质上其实是在反熵增。这个话题展开来有点长,留着以后专文来聊。
那你好不好奇自己工作的狗屁纯度?又或者你已经觉得工作挺没意义,常常从中感受到莫名其妙的痛苦?不如仔细读读这本《毫无意义的工作》:
看清现状,搞清问题的根源,是解脱痛苦的第一步。走出第一步,换一个崭新的视角,很有可能就看到了原本看不见的、远离狗屁工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