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认识的大院儿里的女生中,至今没有琢磨清楚的就是胡小丽。
她比我小五岁,差这么多岁的孩子一般不会在一起混,但她比较特殊,跟不同年龄组的人都能玩到一起,我看到过她跟比她小好几岁的女生蹲在地上玩剁刀,也看到过她混在比我们还大好几岁的女生里听人家聊天。另外,她是一个同年级女生的妹妹,小时候简直就是个洋娃娃,不但长得秀气,小嘴儿也特巧,大家都喜欢她,就让那女生常把这小可爱带来,大家轮番逗她,她也就从小就跟我们混熟了。
到八十年代初她真能跟我们一块儿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高二了,她小学五年级。我们这时候已不再玩室外游戏,什么跳皮筋、捉迷藏、电报、攻城之类的,尤其这一年要考大学,主要的消遣也就是院儿里随便什么地方扎在一起聊聊大天,后来我在外国电影里看到姑娘们在酒吧、咖啡馆或“大爬梯”上狂聊,心想:原来那些“洋”事我们早就干过啊!只不过她们穿得讲究点,用漂亮杯子喝鸡尾酒,我们穿得土气些,吃的东西是米花、糖豆、果丹皮,但本质的事情也没多大差别!
聊天的内容挺杂,有学校的各种人和事,有大院儿里的各种传闻,有衣服和头发的式样,有道听途说的消息,还有看过的内部电影,好吃的东西等等。聊这些的时候小丽都特别感兴趣,不但头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地听,还叽叽喳喳地插嘴,不过大家都不太把她当回事,她说什么都是被摸摸脸蛋儿、捋捋头发就完了;若是聊到男生,还把她支去干点什么,或是用她不明白的隐语说,弄得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着急地跳着脚问是什么意思?大家就越发逗她,胡说起来,她气得用小拳头追打姐姐们。她还真是大家的开心果!
(二)
突然发现胡小丽已经是个“人儿”了的时候,我们一帮同年级的女生都快大学毕业了,其中几个已经有了男朋友。
我们中学毕业后才知道她跟姐姐其实是同父异母,她姐姐的亲妈早年跟别人私奔了,爸爸带着她姐姐又结了婚,生了她。八十年代姐姐的亲妈从美国冒出来了,老头子已经去世,留下颇丰的遗产,而这当年跟人私奔的女人跟后来这丈夫没生育孩子,老来膝下寂寞,想把没抚育过的女儿接出去,也算是补偿一下自己的母职缺失。于是这同学就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退了学,去了当时很多人觉得简直是天堂的美国。
估计小丽也是跟我们差不多的时候知道她姐姐身世的,在她姐姐走了之后我们不常见到她了,但有天偶尔见到的时候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惊着了。她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不知是谁送她的,不太像国内的衣服,过路的人都看她,尤其女孩子们,露出羡慕的神情。不过衣服不是她与之前的根本不同之处,关键是她有了以前没有的妩媚眼波和婀娜身姿,显得有点说不出来的什么,起码跟别的女生不一样。我问她姐姐怎样了?她哼了一声:“享洋福呢呗!”我问她自己怎样了?她一边用手整头发一边说:“还能干吗,考大学呗!”我说:“好好考,考上以后找我们来玩!”她眼睛微微眯起,露出调皮的笑容:“考不上就不能找你们了?”我忙说:“当然可以,永远可以!”
小丽真的没有考上,高考发榜后来找我,我以为她会表示难过沮丧之类的,没想到她挺无所谓的,对我小心翼翼问她今后准备怎么办的问题有点嗤之以鼻:“先呆着呗,然后找个工作,最多当个体户!”这话现在听着没什么,但那时候,当“个体户”就意味着把自己屏蔽在安全的国营体制之外,要冒很大风险,大院儿里的孩子很少有这么干的,多年之后大家都笑谈,但这是后话了。我觉得似乎不管怎样也应该安慰一下小丽,就说:“过几天我跟那几个你熟的姐姐聚会,要不你也来吧。”
聚会的时候她真的来了,化着妆,穿一条很短的裙子,头上别着花卡子,几个便装素颜的姐姐看着她有点别扭,那两个男生则一副颇为好奇的神情,像是看西洋镜,毕竟那时像小丽那么大胆妆容的女生还不多。
后来的几年中,我们聚会的时候她常来,有时是请她,有时是她主动要求,也有碰上的。这时候她已经上班了,没去当个体户,她父母托关系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在一个杂志社当办公室职员,每天工作挺清闲的。她工资虽然不高,架不住父母贴补,美国的姐姐有时候也寄点,所以显得比一般人富裕得多。那时候虽然已经不是只过年才能有新衣服穿了,但一般人要买一件衣服还是得反复掂量,而她衣服比别人多得多,还都是当时的新式样,几乎成了院儿里女孩子的时装风向标之一,只要她穿什么了,必是当时流行的,比如曾经在北京流行到彻底烂街的那款黄裙子,她差不多是头几个穿的人,曾引得满院儿惊艳。
她每次来我们这儿聚会的时候都带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信息,什么明星八卦啦、哪里有卖漂亮衣服啦、大院儿里的秘密糗事啦、社会上的奇闻啦等等,高低不分、美丑不吝,倒是把我们听得挺新鲜热闹,背后议论起来却觉得她有点俗气。这时候我们几个女生里只有一个还没交男朋友了,全来齐时已经能塞满一屋子人。人越多小丽越兴奋,若是再喝过点酒就更是没谱了,眼波流转、媚态丛生,还倚小卖小跟人家男朋友拉拉扯扯,有一次在一个女生有事先回家的时候,干脆在亢奋的当儿坐在了那女生男朋友的怀里,虽然是在打打闹闹中的短暂时刻,另几个女生还是在事后跟我抱怨,说以后是不是别叫她了,也太那个了。我倒没太大惊小怪,觉得她其实还是孩子气,以为自己还能跟大哥哥姐姐们撒娇呢!她们却不同意,认为她是装傻,其实是一肚子歪心思,于是后来我就比较少叫她了,怕万一搞出什么岔子不好。
也怪,从这天后我常见到小丽,除了在大院儿里聘聘婷婷的身影,还在几个场合见过她。有一次是过去的大学同学在公园聚会,我看到远远的地方,小丽跟一个头发挺长的清瘦男生坐在角落里,她大概是被他说的什么逗着了,笑得花枝乱颤,我赶紧拉着同学们去了相反的方向。还有一次是在一个舞会上,我其实不爱跳舞,是被女伴硬拉去的,不期竟看到小丽也在跳舞的人群里,舞伴是个体壮如牛的男青年,她跳得非常好,舞伴也是高手,两人渐渐成了众人焦点。我其实觉得颇为欣赏,但以那时的观点又觉得她似乎也太开放了。
(三)
这之后的几年里,我们这几个女生都陆续或读研、或出国、或结婚,聚得少了,跟小丽见面也比较少了。这期间小丽的姐姐回来了一次,整个一个洋人儿了,说话的时候常蹦英文词儿,因为那时家里都没有洗澡的条件,还天天去大院儿里的澡堂洗澡,搞得我们几个都觉得跟她特别隔膜。小丽倒是兴奋得不行,干脆跟单位请了假,专门陪她姐姐四处逛,然后见到我们的时候绘声绘色地讲她姐姐带她出入的高级餐馆和商店,什么人家西餐厅的餐桌上还铺着白桌布,餐具是银的特别重;什么友谊商店可气派了,不但都是没怎么见过的好东西,而且服务员都是挑过的,特漂亮等等。我们这伙人虽然心里觉得她俗,其实对她讲的事也觉得新鲜好奇,拿着劲儿吧还听得挺上瘾。
我在小丽的姐姐回美国的大半年后几乎没见过她,再见到的时候却有没想到的事情。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在楼门口遇到正等我的小丽,打扮得很艳,神色却有点慌张。我请她去家里,她犹豫一下说:“就在院儿里找一个地方吧,是想找你商量个事,不想让叔叔、阿姨听见。”我和她到过去几个女生常去的桃林里,找了个石凳坐下,问她遇到什么难处了?她犹豫了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怀孕了。”我虽然有点吃惊,倒也没特别奇怪,那时候社会已经比较开放,这种事也常听别人说起;当然了,直接认识的女孩还没有过,所以听了还是头皮一紧。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准备问几个问题又都觉得不太合适似的,最后还是她先说了:“你们肯定觉得我特别坏吧?”我连忙否认,又不是她家长,没什么权利对她进行道德说教,但其实也觉得她够呛,也有点烦,以前没处理过这种事啊!我就反问她准备怎么办?她说:“还能怎么着?打胎呗!我总不能就要了这个私生子吧?”又说:“我又不敢跟我们家人说,想求你帮帮忙,你比我亲姐还亲呢!”之后就用水汪汪的眼睛直看着我。我有点想说:“去找你那个‘他’帮忙吧!”看着小丽可怜巴巴的神情又根本说不出口,况且要是那人是个负责的人,小丽还用跑来找着受别人的道德审判吗?之后的几天我整个扮演了妈和保姆的角色,陪她做了人流,还替她跟她父母撒谎说跟我出去旅游了,把她安排在我一个姐们儿家住了一周,还每天去照顾她,过后她抱着我叫亲姐姐,我说:“以后可不再管你这种事了啊”!
我结婚后不但有小家庭要忙活,工作也忙了,别说跟小丽,跟最要好的姐们儿也来往得不多,这一下子就好几年没见到她。某天我在班上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还没说我就在心里拜托她别又是麻烦事,没想到这次是告别,说她姐姐给她担保了出国留学,过几天就要走了。我有点为自己的疑心不好意思,连忙热情地说:“那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送送你吧!”
我在一个粤菜馆请小丽,她打扮得有点珠光宝气,满面春风显得挺漂亮,神情里也很是有些优越。我小心翼翼地问:“准备去读书?”她很认真地点点头,我顺嘴说了些祝她顺利的拜年话。其实我是觉得她不是学习的料,平时也不喜欢读书,突然就变成爱校园的人了?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只是日后证明我的看法没错,她果然没读几天就放弃了。我现在常常回忆那次的饭,想找出她后来变化的迹象,结果不成功,实在看不出这女孩日后怎么会判若两人。
小丽去了美国之后给我写过几封信和明信片,很兴奋,真是到天堂的意思,还寄了一张照片,上面的她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
我判断,跟她断了联系的时候就是她决定放弃读书的时候,她姐姐虽然跟我还有点联系,对她也提得不多,我也就没怎么太问,慢慢地似乎把她给忘了。
(四)
又过了快十年我才又跟小丽联系上,突然一天就接到她的电话,说是人已经在北京了,从别人那里知道的我的手机号码。我觉得特别惊喜,这才明白其实一直挺惦记她的,也盼着能再见到她,当即约好过两天的周末见。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想象着她的样子,是从里到外都是名牌、留着时髦的发式、说起话来半中半英?还是穿一身看着朴素其实特贵的麻质衣服、只喝进口矿泉水、一餐只吃几片蔬菜和半片粗面包?总不会是化浓妆、戴着金镯子、开口闭口全是钱吧?犹豫着要不要叫其他的几个跟她熟的院里女友,想想还是算了,自己先见见她比较牢靠。
我们约在一家我熟悉的饭馆见面,那地方小丽也知道,只不过十几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是个小包子铺,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厦的底商酒楼。我先到了,拿着菜单看菜,正看的时候有个服务员来了,站在旁边并不吭声,我说:“我看一会儿再点。”她还是没吭声,我有点诧异,抬头刚想说话,就愣住了。这人怎么那么像小丽,眼角有点皱纹,但眉眼没变,还是很秀气,身材也还是挺苗条;但整个又似乎不很像,一时却也说不出不像在哪里,是那一身素淡的布衣、清爽的直短发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还是笑容里没有了那种媚劲儿?看到我傻愣愣的样子,她笑成了一朵花,我站起来,惊叫一声跟她拥抱,说:“我差点都没看出是你!”她微微蹙起眉头:“我变化那么大吗?”又笑着说:“是不是变小老太婆了?”我连忙说:“不是不是,更漂亮了 !”我们激动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点菜。她看着准备大请一通的我说:“千万别点太贵的菜,浪费钱,我也不怎么能欣赏,家常菜就好。”我调侃她:“你是不是变成那种不吃肉只吃素的人了?”她没笑,很正色地说:“不是不是,肉也吃,不过很少。”我赶紧收回调侃,认真点了几样荤素有致的菜,上菜后她文雅而又不失活泼地有吃有评,赞不绝口,跟以前看见大鱼大肉就眼放蓝光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许久不见,有点拘谨,何况她又变化大,我也没怎么放开跟她聊,除了说说她认识的人的行踪,俩人只是客气地互相问问对方近况。小丽说她已经结婚了,这次回国看看父母,我本想问问他丈夫的职业,但又觉得还是她自己说比较好,就没问,她也没说。
我们约好过几天再见面,等几天后再想跟她联系时却没人应,把电话打到她父母家,她妈妈说她已经回美国了,由于以为小丽什么都已告诉我了,还絮絮叨叨地说,不知道这孩子看上那小子什么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小导游,能有什么出息啊?我这才知道她丈夫是在美国做导游,估计就是做中国人的生意吧。我跟她妈妈说:“这不是挺好吗,中国人去旅游的那么多,肯定业务很多啊!”老太太撇撇嘴说:“人家都找个大公司的白领嫁,她倒好,哼!”我说:“阿姨,小丽觉得好就行了,您就别那么大意见啦!”
又隔了一年的年底,就是外国人过圣诞节的时候,小丽又回来了,这次我跟她见面很富戏剧性,是撞上的。
我去机场接人,在地下停车场把车停下后刚往外走,看见几个从外面往里走的人,一个轮椅里坐着个男人,推着他的是小丽,虽然离着比较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快活地笑着,穿一身宽松的休闲衣服。我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上次小丽没跟我说她丈夫的情况,是不是......?我拿不准是躲一下还是打招呼,犹豫之间就被他们发现了,小丽停下,看向我,我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若无其事的跟小丽寒暄几句,跟其他人点头,然后不等她详细介绍他们,就借口急着接人跑了。
我以为小丽接下来几天会急着找我解释,但她并没有,
差不多过了两周才跟我联系,说周末要来看我,我说正好有两张音乐会的票,丈夫出差了,可以我俩一起去。我晚饭之前就开车接上了她,一起去吃了饭,她坚持她请客,没能争过她。从前她跟我她们一起聚会的时候是从不付账的,现在突然这么客气有点让我不习惯。聊天时,她说那天坐在轮椅上的是她丈夫,看我神情肃然就笑着说:“别想岔了,他没瘫痪,是前几天不小心摔骨折了,正养着,走长路时用轮椅推着方便点。”我松了口气,同时心想,她就是真的嫁给了一个残障人士我也不奇怪。
小丽这次呆得时间比较长,我几乎每隔两星期,有时是一星期就见她一次,其中有几次是跟我那些女友们一起,她的素面布衣、诚恳朴实的言谈举止、对别人的慷慨与关心都让她们觉得意外,跟我说她变化太大,要不是容貌基本没变,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
她是因为什么变化的?这些年中有重大变故?因为遇到了最对的人受到爱情感召?皈依了某种宗教信仰?突然天才地有了哲学性顿悟?我没法问,也不想问,准备就让这疑问存在下去,直到未来的某一天答案自己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