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孃

安葬妈妈后的第三天,在风俗上要举行“复三”仪式,也就是亲人们再去墓地祭奠逝者,同时也举办酒席,宴请乡人,作为感恩回礼。

没想到,那天周孃竟然来到了宴会。她是妈妈年轻时认识的好朋友,一个很质朴善良的老阿姨。农村妇女,大家都忙于生计和家庭,所谓好朋友,也并不隔三差五串门或者机会,友情,只是深藏于心,细节处见真心。

果然,周孃来了。其实她可以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假装不知道,或者自我开脱,就行了。这个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逝者已去,生者自有考量。正常人情。

周孃说她一直不知道妈妈病逝,是在“复三”这天偶然听到我家邻居说的,于是赶紧就来了。她从兜里掏出礼金要给我们,一再请求收下,都被我们制止了,告诉她我们都没收礼的。毕竟人来了,就非常够情义了,特别是周孃,都“复三”了还赶来;而且,对她来说真的不容易。

午餐即将开饭,周孃说她还要赶回去榨油,榨油坊给她的排号正好在中午11——13点,她得赶回去准备。我们一再挽留她,她还是坚持要赶回去。

问知她是步行回家,想到这段路也不短,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不算轻松。于是我赶紧安排老公开车送她回去,但周孃很客气,说不用了。

不过,感觉中午那么热,我还是有点于心不忍,所以最终还是说服了她接受我们以车相送。

到达她家门口时,老人还在坚持要我们接受她的礼金,说给我家娃儿买零食用,算是她的一点心意。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收,因为知道这个老人太不容易了。

后来,才听我弟讲,原来,是因为基督徒不能吃丧礼饭,周孃是基督徒,所以不能在这有吃午饭,只不过她借了榨油的事来体面婉拒了。

周孃是个苦命的人。她总共生了三女一儿。其中,三女婿入赘她家。有一年,三女跟自己的父亲因为家事而闹了情绪,竟然服用农药自杀,经医院抢救后暂时未亡,可是,等了几天,终因剂量过重而挽救无效,丢下一双儿女,撒手人寰。

一两年之后,女婿返回老家另组家庭,将一双没有父母的儿女交给了岳父母。可怜的两个老人,只好辛酸扶养一对孙辈,那时其中最大的孙女儿,也就三四岁样子。据说当时她伏在妈妈的墓坑里,哭嚷不停。

艰难中求生存的周孃,晚上四点钟就起床,把手电筒绑在头上,带着锄头、背篓去地里挖折耳根,天亮后拿去换钱养家。

身材瘦小的她,是大山的女儿,从小练就一双巧手,我妈生前就说过,周孃编出来的背篼、撮箕等竹制品,非常精美实用。

这样吃苦耐劳、坚韧刚强的周孃,硬是以生命的顽强,与丈夫一起,拖拉着一家大小在苦难中生存。

那时,他们的幺儿子三十多了,因为家贫,婚姻问题始终难以解决。

雪上加霜的是,后来周孃的老公,因为鼻咽癌而不治身亡。家中的顶梁柱倒了,她身上的负担可想而知。特别是大孙女读高中、考上大学的费用,不知是怎么解决的,对于完全以种地为生的家庭来说,那其间的艰辛,可想而知。当然,期间,他们的其他两个外嫁女儿,也在尽力周济苦难的原生家庭。

幺儿子后来终于找到了媳妇,生了一个儿子,眼看着日子逐渐向好,可是,那媳妇竟然有精神病基因。多次犯病,农村家庭对此无法治愈的病患,肯定是无法承担的,最后,只好送她去了市里的精神病院。“现在,是国家把她养着呢”,周孃说。

又一个可怜的孙子,没了妈。

现在,幺儿去外面打工,留下的孙子们,都由周孃来照管。

尽管苦难三番五次降临,但周孃始终不曾悲戚重重,她说起那些事情,总是云淡风轻,从来感受不到她悲观苦情的情愫。她小麦色的脸颜上,始终有一种平静的乐观主义,那是应对人生风浪时最强大的风帆。

一个强大的农村母亲!今年76岁,比我妈小一岁。她们,都是柔韧而强大的藤蔓,内力之强,不弱于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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