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我得到的第二份工作是中成药仓库保管员。
说是保管员,但仓库里并没有专职的搬箱打垛工,所以我们这些小青工们,啥活儿都得干,工作内容以体力劳动为主。
成药库的最里面是细药库,属于库中库的设置。何谓细药库?就是专门保管麝香、牛黄、珍珠、玛瑙等珍贵药材的仓库,总之最值钱的家当都藏在里面。如果没有入库出库的工作,细药库平时多半是铁将军把门,即使我们同一个大仓库的同事,也很少进去过。
细药库的保管员之一姓周,是药材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属于专业院校出身。从事中药材这一行,最了得的本领就是识药,成千上万种的草根树皮,你能一眼认出,叫出名字,并了解其性能功效,那是真正的大咖。
而小周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才。
细药库还有一位年长的张师傅,人朴实,工作更是认真负责,但他却常有认不了的药材,每当这时,便叫小周过来辨认。
小周老师性格孤僻,很少与工友沟通聊天,常常手里拿着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具体说的什么,旁人也听不真切。
我与他工作上没有交集,只是有时大家一起闲聊天,扯闲篇,他高兴时也会偶尔参与。年轻人在一起,说得都是工作以外的话题,常常惹得班组长或老师傅们不高兴。
记得当时他经常拿着一本手抄本的日语翻看,嘴里还不时的嘀咕着。后来他竟把这本日语小册子送给了我。我对日语一窍不通,也没有想学习的打算,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象击鼓传花一样的给了我。
虽然我们都叫他小周老师,但他当时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比我们这些个小青工大不老少。但在老师傅们的嘴里,他永远是小周,所以“小周老师”的称呼,也就顺杆子叫了起来。
那时就常常听老师傅们在背后议论,说小周精神有毛病,弄不好就会犯,不知是因为曾经受过刺激,还是有家族遗传史。他的老婆孩子当时都在农村老家,他一个人的作息也极不规律,常常半夜不睡觉,在屋里晃来晃去的,弄得同寝室的人怨声载道。
但他的确是属于知识渊博的那类人。与他同寝室的小李就多次告诉我们,如果与小周聊的畅快了,就会发现,这家伙的脑袋里,装的东西可不少呢!
那时我也是一个文学青年,工作之余,常常在仓库的地板上用粉笔书写喜欢的诗词。每当这个时候,小周老师就会走过来,看一眼,嘟噜一句,象是欣赏,更象是提醒,似乎在告诉我,这样的爱好和做派,领导和老师傅们是会反感的。
那个年代讲究的是安心本职工作,上班时间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会被看作是另类,各色,甚至是大逆不道。
但这样各色的事情,小周老师也常常做,而且做得更加让领导无法容忍。比如仓库的门上,墙上常常留下他的笔迹,什么“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之类。
当是有一位刘姓老师傅,工作状态特别积极,总是安排我们干这个干那个,并告诉我们不能干这个,或不能干那个。以至于我都离开仓库很多年了,还以为她是副组长呢。后来才知道,她啥也不是,跟我们一样,只是一名普通的仓库保管员。
但她每次看到小周老师和我,在地上写了这些与工作无关的东西,都要皱起眉头,嘟囔几句,表示着深深的不满。
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次他在地板下写的一首无名氏打油诗:
肩宽壮小伙,鲜花艳姑娘。
可怜一瞬间,腰弯白发苍。
人生非日月,西落再东方。
这首小诗简洁、明快,又透着深刻的哲理,令人过目不忘。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仍会不时记起。
是啊!人生是单行线,不会如四季可以轮回,如日月般升起、落下,再升起,再落下,周而复始。
如今回首往事,当年的工友们早已云散,已然作古者也不算个别。小周老师的命运也不是太好,在我还没有离开仓库时,他就犯了病回老家休养。后来我调离了原单位,很久后才听说,他最终还是因疯病离开了人世。
说是疯病,我想应该就是现在常说的抑郁症吧。
令人欣慰的是,他识药的技艺并没有完全失传,他的长子后来子承父业,成为了业界的翘楚。有一次我去一家药店买药,柜台里一位四十多岁的药师正在麻利的配药,看到我竟一脸的微笑。我正在诧异,对方主动打招呼说,是黄老师吧,我姓周,我父亲是……。
我反应了过来,哦哦,我知道,小时候跟你妈妈来过我们仓库,我还有印象呢!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当年那些肩宽的棒小伙,鲜花的艳姑娘,都变成了腰弯白发苍的老者。
岁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