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文章是2010年—2013年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念研究生期间写作的,以记录资料馆的电影学习与生活。
电影的光如何渗进我的骨头里,这里都有一点记录。
资料馆记事(4)
2010.11.25
■月初北京有欧盟影展,托班主任毕老师的福,每场为资料馆研究生争取五张票,我与同学挑了几场去看。名气大的是《成长教育》,未成年少女为优雅的中年感情骗子勾引,少女伏在骗子故作宽广的身躯上见世面,高档餐厅、舞会、音乐会、郊游,不久陷得深,不顾一切退学结婚,骗子却迅即走开了。这英国电影,规矩得情感浪荡不开,我的注意力总是转向那些精致的衣服、食物、建筑物上去。《给雅各布神父的信》是芬兰一宗哲理小品,清新而宁静,是模拟了大师的意境,但仅得大师的影子。叫我惊喜的是塞浦路斯的《在星空下》,儿时家园被土耳其军队入侵的年轻人卢卡,回乡探望被毁的村子,一路上遇见各种危险,连成一部小型公路片。民族分歧、政治现状、人民情感与仇恨都囊括其中,结尾以浪漫的色调照耀死亡,导演安排一场似梦非梦的战争亡人聚会,幽灵最后都笑着走入河流,好像走入天堂的门。
■本月各周看片课程先后是《女儿经》《战舰波将金号》;《小玩意》《圣女贞德蒙难记》;《春蚕》《红侠》;《姊妹花》《狼山喋血记》。胶片放映,各电影的缺点与优点同样被放大至银幕。国片里,只有《狼山喋血记》最叫我佩服,开头一组众人谈论狼群来袭的对话,剪辑迅捷而坚硬,村人对狼或打击、或隐忍、或惊惧的态度,好似直接在银幕上交战。极令我惊讶的,当时大多有声片,恨不得以言语将人物的嘴填满,仿佛不如此,故事说不圆满。而费穆却最大程度地抹杀语言,尽力以人物参差表情的特写、有韵律的打狼动作、纪录式的狼的奔跑,山与树的环境空镜来构造一整个狼群步步紧逼,入侵山村的故事。托起故事的阴郁紧张的气氛,也同时充盈在每一帧画面里。最后,全村人懂得了联合起来与狼群战斗的意义,一起上山打狼,费穆用起大全景,山的剪影沉在画面下方,上方是空枯而苍凉的天,村人的剪影则排列着走在山脊的路上。费穆虽不到伯格曼的深意,但《第七封印》是要到二十年后才有那枚死神之舞的镜头的,也难怪Q同学在影厅灯亮了以后说费穆像伯格曼。狼群消灭的表达,是一条狼被倒绑在树上,以剪影的黑直接冲撞观众,这狼的死境,彻底而深刻。
至于左翼影人所拍的《女儿经》、《小玩意》这些片,每当革命式的口号、教训从人物的嘴里呼号出来,叫人胃里一阵阵泛酸。爱森斯坦《战舰波将金号》与德莱叶《圣女贞德》不必说,看过多少电影书籍夸他们,但永远是夸不足够。
■特别惊艳的一部是1929年的《红侠》,这是看片课最欢乐的一回。开片,村人芸姑逃难中被土匪抓进匪窝,竟是个宫殿般的处所,里面一排短裤短衫的女子,都裸露了大腿,妖冶地为大王服侍。这色情的尺度放到当今,过审也颇有几分困难的。隐侠“白猿老人”救下被扒光了衣服的芸姑,传授功夫,便成“红侠”,她会化作青烟乾坤挪移,会如孙猴子一般腾云驾雾,杀土匪如砍瓜切菜,这戏耍般的武侠,一路奇袭观众的目光。至于“红侠”已经会遁地飞天,却钻个二楼的窗户还要爬绳子这等逻辑不通的情节,如今实在不值得追究。
这民国的武侠风情,虽杂耍大于侠义,然而他们拍法的疯癫到底,努力令观众在辛劳之外得到娱乐的诚挚,到电影界被左翼把持便散失了脉络,建国后更是灭绝踪迹。这点星火的继承地是在香港,所谓“尽皆过火,尽是癫狂”。
■为配合“青年剧作扶持计划”,这几周剧作课老师主要讲授剧梗概的写作并讨论诸位同学的剧本创意。我自己先编了一出城市儿童的故事,老师指出诸多毛病,自觉修改也改不通,放弃了。后来寝室LK同学告诉我一则乡村儿童片的创意,我便扩展了情节,写出一则小故事。编故事中,最主要的工作是与LK讨论符合创意的情节,然后我在写作中以逻辑关节连粘想这些情节,使之叙述通顺,至于如何曲折、如何精彩、如何有情怀,我这没有门道的家伙根本无可企及。我在组配情节的过程中更深切地觉察,剧本创作先是类似机器装配的技术活计,各种大小零件设计得符合机器所需的效用,然后能组合得当,电影才运行得好。倘我不是天才,那必还要做许多写作训练,先做好工匠,再涉及自我心中那些急欲表达的观念。当然这番初学的艰难更重要的提醒是,我未必适合做创作。
■剧作课的连老师靠着自己的关系,为同学们提供了一次观赏昆曲的机会。当晚剧目《奇双会》,地点为大观园戏楼。看戏前,以为必然不能看懂昆曲的雅境,不过是当做一次装模作样的艺术熏陶。谁晓得《奇双会》这剧目却正适合吸引刚接触昆曲的人。故事是通俗喜剧,唱词也不依循严谨雅致的幽径,人物的扮相衣装也都喜庆。我记得清晰的是“写状”一折,少年县令赵宠替美貌的妻子桂枝写状子,欲向新任巡按大人处投递,诉说桂枝的父亲所遭遇的冤情,写状子落款时,赵宠相问妻子的大名(大约因古时女人嫁娶只称刘氏、李氏,竟可以到过了门丈夫也不知道的地步吧),妻子说自己叫“桂枝”,赵宠以手指轻挑妻子下颌,轻佻地说一句“桂枝哟”,那美女子娇羞一笑,台下观众便哈哈笑起来,这夫妻的假调戏与真调情,演得绝了。全戏看完,大呼过瘾,以后必还要找机会看别的剧目。
■上月与几位大学同学吃饭,席间峰哥与国庆都说自己不喝酒,要保养身体,做生娃的打算。隔不多日第二回见到国庆,他便喜气洋洋告知老婆怀孕的喜讯,大家纷纷恭喜他。来资料馆这两个月,班里同学有恋爱状态起伏而烦心的,我时常与他们聊,便也想起自己的过往,都是有幸福的历经,但终究遗憾的分开。上一段恋爱之后,以读书、写字、观影、吃饭、睡觉填充了生活,懒怠分一些精力给情感,自知这算是心理隐疾,但又不愿治。那日世界电影史课上,李老师不知顺着什么主题,曾提及萧伯纳的话:“要结婚的就去结吧,要独身就守独身——你们都会后悔的。”这悲观的论调自可以当绝顶聪明的慨叹,但实际问题却不能做指导。这几日读费孝通的《生育制度》,反而对婚姻恋爱有点新认识。《生育制度》虽是严谨的社会学经典,讲述社会延续与儿女生育相关的一套制度体系,但其中一些言辞对现实生活颇有启发的。抄一句:“……主张恋爱的人可以说这种男女间强烈的吸引力,可以把双方性格上的不同之处销熔,使他们变成另外一个人,不是一个人,而是性格合同的一对。我……不敢承认或否认恋爱是否具有这种创造力。若果真如是,恋爱并不是婚姻的入门,而是婚姻应具的精神,和婚姻永远在起的作用。”这只是书里对一种理想精神的描述,能否成真,未有结论,但我是极愿意相信它有的。
■本月五位同学过生日,全班相约去唱歌。我嗓子如破锣,也不会唱,随便吼一首,躲到一旁吃零食喝啤酒。LJ姐拉几个人玩简单的骰子游戏,我总输给他们,几轮半杯、一杯地喝,忽地就晕了方向,于是更起劲,再输几局,半醉了。酒所能做的,将情感与心绪的门开出一条缝,那情感与心绪便靠了自身的力,纷涌出来。听见会唱的两三首歌,便抢了话筒,与大家高唱起来,调子如何从摇滚的大地跑到苦情的洋流,是完全不承认自己记得了。
■北京的立冬过多日,却不觉察冷的踪迹。大风袭过夜晚,落叶铺满人行道。到白天,阳光充足,照耀这些金黄的叶子。走在上面,暖意从脚底升起来。室内暖气也开得充足,晚上偶尔要将窗开了缝隙,令空气里的炽燥略为消散。而去年据说是十一月初北京便下了暴雪,冷下去的。这个月过得简单,多数日子是上课、看片、写写字,多数时间是在室内蛰伏着。吃许多肉,肚子开始贴膘,这倾向太坏了。去打两回羽毛球,大学里体育老师曾教给的标准姿势忘得差不多,胡乱挥拍子,下落的球也总接不住,真是要多做些体育运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