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宫人一路穿过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我来到了鸢鸾宫,他是个较为年长的宫人,途中眉飞色舞地向我念叨着什么“小主可别怪奴才多嘴,这鸢鸾宫可是当年富察贵御的住所,也是我们当今圣上被立为储君前一直住着的宫殿,将您安置在这里,想必您一定是深得圣心呐!”
我的目光随着澄澈的碧天移转到那深红的宫墙,闻言心中并无很大的触动:我与当今圣上不过才一面之缘,何来深得圣心之说?再说这后宫向来是人吃人人踩人的地方,伴君亦如伴虎,这世上的真心本就不多,更何况是那天底下最不可能的人呢?
于是我只是浅浅笑笑:“多谢公公,借公公吉言。”
转眼间已经到了正殿门前,我即刻便注意到了那一对门联:“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稍微一愣便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太君为富察贵御提的,只是如今后宫纳新还未来得及换上一副新的联子。
那宫人笑眯眯地对我说:“教引公公会在三日后前来教小主宫中礼仪以及如何侍寝,小主好等。”
我塞给他几块碎银,便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回到内殿,流光已经在候着我了,她一见我便喜不自禁地福了福身子,眉开眼笑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册封正七品选侍,奴婢知道了简直比什么都高兴呢!”
我坐在梳妆台前,瞥了眼镜中人精致而青春的面容,淡淡道:“不过一个小小选侍就让你高兴成这样,以后在这宫中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嘻嘻一笑:“小主,不知那当今圣上是何等风姿呢?”
我拿梳子的手一顿,半晌才笑道:“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流光继续道:“家中添备的物什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小主,奴婢说句心里话,往后宫中人心叵测,您一定要当心。”说着说着,她眼眶竟红了起来,话也说不完整了:“大荣本就不待见胡人……您、您又是商人之子。”
她言及此处时我正好望进我蓝灰色的眸子,我默了默,起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好了流光,刚刚还喜上眉梢怎得现在又哭哭啼啼的呢,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来日方长,不论受宠与否,总归是要安心做自己的。”
我与流光流霜三人自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她为我担心也是情理之中,但在这埋藏了不尽怨恨与凄怆,骄纵与得意的宫墙里,在这荣华贫苦全凭那一人喜怒定夺的庭院中,我所能做的微不足道罢了。
我并不为我的未来抱有多大期望,因为我的所有——对忠贞不渝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的期盼,对自由的渴求,对和谐的追望都在我踏进鸢鸾宫门的那一刹那被剥夺殆尽,如果红颜枯骨是我最终的命运,如果荣宠在身是我最终的命运,那么二者究竟谁更接近我的初心?
思绪缥缈间,流霜回来了,她朝我行过礼后方道:“小主,奴婢打听到了与您同住鸢鸾宫的有北院的礼部尚书慕容宜依之子慕容兴靖,封正七品选侍。还有南院的燕地太守郑飞燕之子郑皓启,封从六品长侍,封号和霜。”
“慕容兴靖?就是那个号称‘中原第一美男子’的尚书家的庶子吗?依我看,他就算是貌若天仙,也不及我家小主的冰肌玉骨。”流光一脸洋洋得意道。
我刚想斥责流光口不择言不可妄议小主,就听门口有人怒道:“何人如此大胆,敢议论我家小主!”
抬眼见到来人心中不禁一惊:斜飞的锐利剑眉衬在熠熠的乌墨眸子上,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如瀑的青丝好似色泽上好的绸缎,被挽成一个寻常公子的髻,头饰不多却华贵典雅,更显得他贵气天成。
我赶忙上前行礼开口道:“想必您就是慕容选侍了,我家婢子口出狂言,还望您多有担待。”
流光登时便脸色发白,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错,请选侍责罚。”
慕容兴靖身边的奴婢刚想上前就被他打断:“罢了银刀,不跟一个小小婢子一般见识。”他浅浅一笑望向我道:“‘中原第一美男子’的称号我着实担不起,不过今日我瞧这‘冰肌玉骨’的林选侍,当真是风华绝代。”
我脸色一僵,陪笑道:“慕容选侍言过了,我不过中人之姿,婢子戏言,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西域的瓜果和气候滋养出来您这么灵动的美人,日后您出人头地了,还请念及你我今日同宫之情。”
西域虽然已经是大荣的属地,两地人民也多有交融来往,可中原人依旧以正统自居自傲,认为我们是夷蛮之地的野人。
今日屈辱也是流光多嘴多舌招惹来的飞来横祸,这慕容兴靖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日后还是得小心为要,免得又如现下这般遭人冷嘲热讽不说,还落人口舌。
我攥紧袖子,只是说:“选侍见笑了,要不来我宫里坐坐,尝尝我从家乡带来的时新瓜果。”
“多谢林选侍好意,日落黄昏,我便先回自己宫用膳了,来日再会吧。”说罢他拂袖而去,带走一阵深秋的冷风。
我看向流光:“起来吧,今日便是个很好的教训。”
流光颤颤巍巍起身,哭成了个泪人:“都是奴婢不好,还连累小主一同被那选侍嘲讽。”
“好了,以后把谨言慎行刻进心里就是了,我不怪你。”
我不禁心里冷笑:那慕容兴靖与我无怨无仇,他不过是来给我立个下马威,好叫我知道他是个人物罢了。
我对流光流霜说:“准备晚膳吧,我也饿了。”
看着琳琅满目一桌子佳肴,我却食不知味,难以下咽:爹爹和娘亲此时一定也在思念着我,娘亲说不定还会落下泪来,儿子不孝,不能侍奉在双亲左右。
正出神间,流霜通报说:“小主,和霜长侍来了。”
我起身相迎,但见那郑皓启星目蛾眉,清俊非凡,给人冬日白梅的清澈透亮之感,好一个“和霜”。
“和霜长侍光临寒舍,弟弟有失远迎。”
他一见我便笑道:“林选侍一看便是和善之人,刚刚我去那北院造访慕容选侍,吃了好一顿嘲讽呢。还好我说要来造访您才逃过一劫。”
我不禁莞尔笑道:“慕容选侍只是牙尖嘴利了些。话说回来,我今年十七了,和霜长侍您芳龄几何了,看着有些稚嫩。”
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林哥哥说话不要文邹邹的,往后就是兄弟了,不必客气。哦,我今年还未满十六,生辰在隆冬之日。”说罢便毫不客气地坐上餐桌,眼巴巴地瞧着我道:“林哥哥,我可以尝尝你这儿的辣子鸡吗?刚从慕容选侍那儿来一遭,可把我饿坏了。”说罢他眨了眨乌汪汪的眼睛,星子月光揉碎了,银河流泻了,星系回转了。
后宫中的美人啊,优柔而美丽,可这只是有保质期的入场券,后宫最不乏的就是青春和美丽。
我心下软成了一滩水,满眼爱怜地望着他道:“没关系的,多吃一些也可以。”
谁承想对面的人儿脸倒是红了个透:“林哥哥,才进来我就想说了,你长得可真美,真是名不虚传!可别再看我了。”
“名不虚传?”我疑惑道。
见自己说漏了嘴,郑皓启只得瘪瘪嘴道:“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去那慕容选侍宫里造访,正巧碰上他饭都吃不下,说了一句:‘那林明则的眼睛啊。’我就问下去了,谁知那慕容兴靖来了一句:‘人家冰肌玉骨,风华绝代,怎可是你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那语气叫一个酸溜溜!”说完他便不顾形象地昂首哈哈大笑起来。
听完这段明贬暗褒的评价,我哭笑不得,这慕容兴靖当时对我说的“冰肌玉骨”“风华绝代”原来是真心夸赞我的,那般嚣张的语气,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来下战书的。
我也释然一笑:“郑选侍和慕容选侍才是沉鱼落雁倾城倾国……”
“林哥哥你少来!”他边吃着辣子鸡边光明正大地偷瞄我:“尤其是你的眼睛,青蓝的颜色好像景州的名产青花瓷啊。”
“稀奇自然是稀奇,只怕不是正统,为殿下所不喜。”我敛下眉眼,作泫然欲泣状。
“林哥哥可别妄自菲薄,到时候君上见了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不喜。”郑皓启又舀了勺薏米枸杞红枣粥,诚恳地望了我一眼。
三下两语下来,我对皓启生出不少好感,他少年心性,风流灵巧,着实招人喜爱,在这深宫中与他作伴,竟也让人欢喜起来,生活也多了些期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