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通湖听见朱朱的话赶话,心中虽有愤懑,也知道朱朱并不是存心挤兑,只是怪笑一声,像是无奈,像是失落,更像是淡然。
朱朱还没解释,忽然惊叫:“赵大哥,你快来看,你快来啊!”赵通湖此刻才看到躺在马车里的李大牛似乎已经没了气息,赵通湖顾不得情绪波动,立马跳进马车,抬手点了李大牛的曲池穴,三深一浅,反复六七回,李大牛浑身冷颤半晌,缓缓睁开眼睛。
赵通湖百念灰冷:“你这个外甥已经中毒太深,只怕……”
朱朱道:“你别胡说!”
赵通湖漠叹道:“我没能救下这个少年!”
朱朱流着泪道:“你别说了,这也不是你的错。”
赵通湖叱道:“怎么不是我的错,这就是我的错。”
朱朱道:“一切皆是因果,他数十年没来扬州,刚来头一天便突遭横祸,这是谁也不想的。”
赵通湖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趁小兄弟还有气息,咱们赶紧送到里屋,让他喝口水,看看他也许有什么遗言好说……”
朱朱只道:“对。”
赵通湖道:“只是……”
朱朱道:“只是什么?”
赵通湖道:“只是我们若是让小兄弟死在通富驿站,广老大一家会不会嫌弃我们做事没有礼数。”
朱朱道:“你又来了,广老大和我丈夫八拜之交,广老大也是我儿时挚友,你莫要再说你的什么礼数了,那些东西当不成饭吃。”
赵通湖道:“对,先把小兄弟抬进去。”
扬州绿水湖前通富驿站是官绅合作之处,并不简单是个驿站,南来北往,黑道白道,各色人等都龙蛇蜗居在此。有些人是逃命在此,有些人是在此交易,有些人是为了虚度光阴。
凡是来此的广老大必然会热烈欢迎,来者不拒。
广老大全名广平,年纪四旬有余,一身侠气,双手布满老茧,面皮颇有燕赵之色,喜穿一身光滑的白绣缎底子的虎纹长袍,家中无后,只有一妻子名简淑,江南金陵人,只有二十多岁,黑髻雪畔,唇红齿白,远远瞧去真是月中仙子下凡,颇像玉帝女儿托生。
广老大被江湖人赐号“通富楼主”又号“手锤”。
手锤的名头是这样由来的——
驿站人多了,便有些吃白食或者躺平的人打算在驿站养老,众人纷纷指责,广老大也留他们不住,多次劝他们另谋别处还好意给些金银,那些人就是狗皮膏药,蠹虫,看到大棒骨,他们不敲骨吸髓绝不罢休。
广老大忍不住。
这伙人一共七个人。
一夜之间头颅都被敲开,暴毙街市。
广老大身份复杂,官府不敢深究,况且死的只是几个当地流浪汉,地痞,地头蛇,也就当天照例问话之后便放走了。
而手锤的名头逐渐传来了。
江湖之人都说广老大只用一只手便砸开了七个人的头骨。
不过事情真伪便不得而知了。
但这一件事就能看出广老大的恩怨分明,价值观,还有身份的复杂。
广老大和广夫人站着。
站立在大旗下面。
广老大眯着眼微笑,广夫人小鸟般依偎在广老大旁边。
广老大不认识赵通湖,赵通湖也不认识广老大,但是赵通湖也得用黑巾遮挡着脸,自己的经历实在是太复杂,不知道对面是谁,绝不能便这般坦诚。
朱朱跳下车,抱了抱拳:“广老大,愚嫂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广老大还没说话,广夫人简淑“唉”一声:“莫说你是我丈夫贤兄铁剑李天方的遗孀,便是路人我都要帮一帮!”
赵通湖窝在马车里听到铁剑李天方的名头胸中一荡:“老板娘原是李大侠的发妻。”
简淑虽说得耿直,但在广老大的耳朵里显得很刺耳。
“什么丈夫贤兄,什么遗孀!朱姑娘就是我的亲嫂子亲姐姐!不会说话便没人把你当哑巴!”
广老大一声龙吟,惹得在场众人胸中一阵激荡。
赵通湖暗暗喝彩:“好个广老大!真是英雄!这番话说到我心里了!”
朱朱道:“广老大,我这外甥出了意外,需要借你一间房暂住,希望你能行个方便,房费自不在话下。”
广老大嗤一声:“嫂子说这话当真见外,江湖之中,谁不知道我这通富驿站从不收钱!”
朱朱心里一阵涌动。
“是。”
“请进!”
“请!”
“请请请!”
赵通湖蒙着脸背下李大牛。
朱朱道:“这是哑仆和我的一个重病亲戚。”
广老大豪声道:“莫说什么仆人亲戚,就是死囚犯,兄弟我在扬州还是担得起滴!”
朱朱拱手:“小女子无以为报,深谢兄弟厚恩。”
广老大道:“只是这位重病的小兄弟如此虚弱,若不送医,怕是有些棘手!”说着便伸手去捉,这广老大身材颀长高大,手臂更长,手似鹰爪“扑”一声,便送到赵通湖后背,赵通湖“呜呜呜”作哑巴声,肩上带力,“呼”一声避开鹰爪,那浑身真气一运起来左肩一沉一顶,广老大手指吃痛,向后倒了个趔趄。
“狗东西,不想活了!”
朱朱虎叱,朱朱虽年纪不小,已结婚生子数年,只是脸上还保留着隆起的面肌,没一丝皱纹,光滑浅红,一笑一怒,配合着天真的大眼睛,让人看起来倒有三分少女的模样。
赵通湖“呜呜呜呜”作哑巴惨叫。
广老大心底暗喝:“好哑仆,这么俊的内功!”他向老婆简淑使了个眼色。简淑道:“里面请!鹤飞阁一二号房是诸位的房间。”
朱朱拱手:“谢谢兄弟,谢谢弟妹!”
三人到了房间立马锁门闭窗,赵通湖将放平李大牛,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净净的小瓷瓶:“早年行走天隆寺,与方丈天冲禅师结缘,其赐我一粒龙蛇丹,只能延寿十二个时辰,却不能救命!”
朱朱哭道:“莫说是十二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也好,天冲禅师都无能为力的剧毒,你我已经尽力,只怪这孩子福薄。”
一粒龙蛇丹入李大牛嘴里,不三刻果然苏醒,李大牛道“舅母,恩公,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了吗?”
赵通湖道:“傻孩子。”
朱朱也道:“傻孩子。”
李大牛道:“恩公你与我舅母认识?”
赵通湖道:“傻孩子,莫再说什么恩公恩母了,老头子我只是个无用之人。”
李大牛道:“恩公休如此说,恩公有情有义,义薄云天,不畏强权,武艺无对,单人便击退官府手下的阴家兄弟,这怎么能说是无用呢?”
赵通湖微微点了点头:“可惜我还是救不活你,引为我的一大憾事!”
李大牛道:“大牛我人虽壮年,这三日见闻便胜过三十年,江湖诡谲,已经知道非常人可涉足,死……死则死尔……死……死……”说着咳出一口黑血在地上,登时变得气若游丝,他瞪圆了眼睛,太阳穴周围的青筋暴起,每个字都像是从食道里挤出来的:“可……可惜没能……给给给给给给给……”他一连说了几个“死”字“给”字。
“没能给……给老母亲养老送终,没能为……为李家传宗接代……”
赵通湖想到自己已然暮年,却落拓江湖,孤独一身,风霜加头,更无知己,连一个平凡少年都救不了,自己这点仅剩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泪水撒出脸畔。
李大牛道:“莫哭了,莫哭了,恩公这柄短剑合该给你……”
赵通湖接下包袱,打开桃木盒锁钥,一柄尚带锈迹和剑鞘破损的短剑露了出来。
这柄短剑实在是不耀眼,很普通。
赵通湖以为是李大牛的传家之物,就拿在手里:“大牛,我替你保管。”
李大牛没作任何解释,一动不动,再看时,少年已无气息,原是这龙蛇丹在赵通湖贴身收藏已三十年,汗水湿透,药效尽失。
有绝句叹之:“一腔热血少年伤,半卷残剑好汉装。身死名存英雄在,何时旌旗招落乡!”
十四 巧合的巧合有多巧合
“死了。”
“死了。”
“死透了?”
“死透了。”
“我可以哭了?”
“可以,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
“呜呜呜呜呜呜呜。”
女人的眼泪仿若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但是有时候也是最珍贵的东西——赵通湖就见过一个帮派女杀手,被六只毒蝎子蛰住,双脚被人用闪电刀斫去,她的父母三天前惨死,她的男人出轨她的闺蜜,这种生理心理摧毁下,这个女人居然连一滴泪都没有。
赵通湖有时候就想女人的眼泪有多珍贵。
但是今天朱朱的眼泪足以填满贝尔加湖。
因为李大牛死了。
他留下了一支不知道来路的短剑。
朱朱用女人的眼泪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瓷器般光滑的脸颊,此刻早已湿润且带有红晕,让人看上去无不怜爱。
赵通湖能做什么?
他能做的也许只有一个。
就是什么都不做。
通富驿站房间极其多,也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就是隔音极其不好,朱朱和赵通湖这一排房间就是木板加上薄薄的鹅卵石浆砌成的。
左边房的呻吟声,右边房小孩的哭闹声,如在耳边。
后来右边的房间搬走了。
左边的房间也搬走了。
左边房间三天前来了一伙子人,大概有三五个男人,个个穿着黑衣服,个个一脸凝重肃杀。
右边房间昨天来了一个独身男人,蒙着脸,整天闭门不出,饭食全靠店主送到门口。
朱朱和赵通湖趁着广老大夫妇祭祖的日子,便在后山匆忙埋葬了李大牛的尸体。
朱朱每日把自己弄的很忙碌来掩饰悲伤。
赵通湖则每天便靠墙坐着,反思自己的过往,和平赌场的骗局,老大朱宽的抛弃,击杀阴家兄弟,重获女人芳心,却无力拯救孱弱少年。
每天坐在墙边。
这个习惯给他的杀手生涯带来了巨变。
他发现左边房间便整日死气沉沉,只有偶尔笔刮擦纸的声音。
右边房间经常传来一个尖细的人声,好像指甲刮铁的说话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很清楚也无所谓。
但这天赵通湖听到了一个大文章!
“劫这批货一定要小心了!搞出岔子我们都他妈得死!”
赵通湖心料:“这伙人是山贼强盗?”
墙那边继续——
“一百万两银子,这些都是白送的,屠老二我们真要给夏侯龙腾演这场双簧吗?”
那尖细声音被人叫屠老二,屠老二道:“你是什么意思?”
江湖上叫“屠老二”的能有几个?
这个叫“屠老二”正是夏侯龙腾手下“一天一地”的“一地”,号“三江神龙”屠万一,与“一天”,“神哭霸王”天公子拱卫大联盟,护卫夏侯龙腾。
但如今好像是屠万一对这批银子有了微妙的感情。
“我的意思就是大家的意思,你拿一半,咱们兄弟分剩下一半,把夏侯老狗的血放干净!”
屠老二道:“众位兄弟都是这个意思?”
几人陆续答道:“是。”
“夏侯龙腾人前洁白,人后藏污纳垢,刻薄寡恩,以宽仁制人,贪污国帑民膏不计其数!这次又要闹一出监守自盗的戏码!是可忍孰不可忍!兄弟们这笔钱我们拿了!”
屠老二义愤填膺,说话铿铿:“事后若是有兄弟想返家乡做些小买卖的,屠老二绝不阻拦!不过我给大家伙儿找了一个更加坚毅的主子,有愿意去的,都随我去投靠江南和平赌场的马场主!”
“马场主不错!宽仁爱人,实力庞大,最近又得了山东朱宽的地盘,正缺人手,我们都去靠他的枝去!”
墙另一边的赵通湖心道:“这马襄阳诡谲嗜杀之人,如何在屠老二嘴里就成了宽仁爱人!实在可笑!”
不一会儿,里面言语声越来越大,赵通湖简直连不想听都听得清清楚楚。
屠老二这一伙人反了水了,想在夏侯老大背后捅一刀。
一百万两,夏侯龙腾要“唱戏”收这一百万两。
屠老二也要这一百万两。
赵通湖当然也要这一百万两。
但是只有一个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又不会分成三份。
夏侯龙腾想的是监守自盗一计。
屠老二当然就是反水。
而赵通湖呢?
以逸待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