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你总会发现当初的奋不顾身,当初的一腔热情,当初的山盟海誓有多么可笑、多么荒诞、多么脆弱。——题记
我静坐在西湖游船边,清风飒至,遥望夕阳晚照中微微泛着金光的雷峰塔。这雷峰塔中没有被囚禁的白娘子,塔外的许仙可能也已迷失在千年的轮回之中,只留下千百年的动人传唱绵绵至今。
妖终究是妖,人终究是人。
不知面目的白色大蟒陡然成了“娘子”,一个市井之中的凡夫俗子陡然成了“许仙”,人们对美好的追求往往衍生出美好的——传说。爱情有或没有都已经不太重要了,人与蟒的物种跨越也已不太重要了,只有伶俜的西湖以及相思绵缠的长桥上那一阵烟雨空蒙的景象才令人想入非非,企图享用千百年前爱情遗韵的滋润。
哎哎哎,为了故事情节的吸引力,为了维护人性道德伦理,为了揭露人妖孽恋的丑恶嘴脸,只好出现一根打鸳鸯的大棒——光头小法海。小法海原本是个可爱的角色,他刚正不阿,慈悲为怀,渡苍生济世人,维护世界和平。白衣长杖光头闪亮,严肃正经步履矫健,多好一和尚。可正当许仙与白娘子浓情蜜意,黏得比502还结实的时候,法海横插一档子事儿。先是与那白娘子说理斗法,又在许仙面前深布佛意。如此折腾,皆因职责在身。“要是放过了他们天下怎能不乱?”
端午节倒是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雄黄酒中更是意蕴无穷。一杯下肚,包除蛇虫鼠蚁——也包括你的“娘子”啊,许仙。法海递了法刀、法符,又是如此这般了一通:要想知道你家娘子是不是妖,就动手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早就怕得要死的许大官人自然是战战兢兢的回到了家中。
折子戏《雷锋塔》中写得更叫人心痛些:许大官人一听法海说出自己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竟然是一条大蟒精,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急抱佛脚,大呼:方丈救我,高僧救我!将那些个甜蜜蜜的山盟海誓抛得一干二净,白娘子的温柔貌美也没有在他心中放得下。
唉唉唉,可怜了那修行了几千年才刚刚化身成人的幼稚天真的白娘子,正坐在许仙的破草庐里欢喜的学做着人间夫妻,毫不知情她深爱的、深深占有的官人,她的许仙,正带着一场大劫——她的劫难,神色忧虑的走在回家的途中。
一声“娘子”,他的嗓音从原本的温软变得紧绷,如同水滴急速的滴落在弓弦上,心怕是早已凉了半截,爱意变成了恐惧。可她仍然喝下去了,依旧用了纯真如水的眼光抚在他脸上,接过一杯颤抖着的酒,喝下去了。一个修行千年的妖怎辨不出这直击命门的毒药?可是她到底是心甘情愿毫不怀疑的喝了下去。喝下了人世一遭的爱恋,喝下了苦涩的一厢情愿,喝下了心碎与无奈的炽痛,她多想一痛便能明白,便能从人世大梦中醒来。只可惜她是妖,到底不懂人世的反复无常,不懂人心七窍,不懂人妖殊途亦殊情。
还是让法海这一可爱的角色还来温和的了断二人的尘缘,结束他们二人的痛苦。许仙自觉修行尚浅阴骘甚薄,便落了发,求法海收他入寺,希望可以为来生积下德善。皈依佛门倒也是个好结果。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法海这一点头,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景观——水漫金山。
“和尚,还我相公!”
从古至今各种版本的台词不尽相同,但这淹没金山寺的洪水却是白蟒亘古不变的愤恨和追逐人间之爱的决心。
浪滔滔接天涌来,白娘子使出全身气力定要逼法海交出许仙——是啊,他怎么舍得抛弃你呢?他一定是被那些妖僧蛊惑了心智才不得不离开的。是啊是啊,他那么爱你——在长桥、在街市、在草庐、不管在哪儿他都是如此温情的、恋慕的——是啊,他那么爱我!
洪水伴随着同样汹涌的愤恨,向金山寺中那假心假面假仁假义的佛扑过去——普渡众生、大慈大悲的佛啊,难道妖就不该有爱么?难道我们非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么?难道我!
整个金山寺被泡在苦怨恨的洪水中,藏经楼中的真言无法喘息。
世人皆因贪嗔痴怨恨而无适于短暂一生,可若是失了这贪嗔痴怨狠,人生又哪有幸福、充实,又哪有爱与宽容?佛,你也可曾明白吗?
佛有哀,和“唉——”
渺远的钟声从水底的金山寺里传来,空寂一时。
白蛇俯瞰着被怨恨所冲毁的一切的丑陋模样,慢慢抬起头来:难道我——难道我错了……
金山寺顶佛光乍现,耀极一时。
或许白蛇诞下一子,被法海收留,许仙做他的和尚,全然忘却人生中那段孽缘,而白蛇被压在雷峰塔下;或许许仙悔恨不堪,佛祖慈悲,许仙继续做他的药郎,法海继续捉妖,而白蛇被压在雷峰塔下;或许许仙在塔外守候白蛇生生世世,法海也明白了人间大爱,而白蛇最终还是被压在雷峰塔下……
可她心甘情愿,千年一刻,无悔千年。
白蛇在那“经砖”筑成的雷峰塔内到底明白了些什么?穷有无希望无休止的等待,没有自由温暖的外界生活,面对着幽深的黑夜,用千年时间去回望那一刻。传说终究没有给我们以答案,雷峰塔守护的秘密终于在它破碎崩塌后散落世间。
而我现在坐在这千百年后的西湖游船的一侧,湖风吹满船舱。
恍惚中像是白娘子一袭素衣在湖上飘飞,低低呼唤着——“许仙”,一如千百年前那蒙蒙细雨中漫长的一个回眸。